是日,朝鲜报聘使团返回,随后聚乐邸传出一则消息:朝鲜臣服,献上坤舆图并同意日本国借道伐明。
紧接着大德寺举行了一场盛大法会,豊臣秀吉亲祭豊臣秀长。
法会结束后。
“佐吉,陪我走走吧!”豊臣秀吉有些疲惫,眉宇间仍残存着淡淡忧伤。
佐吉是石田三成的小名,幼时结识豊臣秀吉的情形忽然浮现在石田三成的脑海中。
“是,主公!”刚三十出头的石田三成,正值壮年,额头很宽,眼睛不大却充满智慧,下嘴唇略微外凸,有点地包天的样子。
一连串侍者远远跟在二人身后。
大德寺的路很宽,也很平,两边生长着茂盛的翠竹,风吹过时,便会发出沙沙的声音。
主仆二人静静的走着,豊臣秀吉瘦削的身躯有些微驼,头发也有些斑白了。
不过步伐仍然和以前一样矫健有力,就好似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挡住这个男人一般,这就是我的主公!石田三成心里似乎有股豪气要冲天而起。
豊臣秀吉走的很慢,也很随意,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走走而已。
石田三成却知道自己这位主公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在经过一处转弯后,山门的二层—金毛阁出现在视野中。
“佐吉,你喜欢现在的日本国吗?”豊臣秀吉忽然问到。
“主公,属下喜欢!”石田三成不假思索答到。
“那你喜欢她什么呢?”豊臣秀吉的眼神在金毛阁上停留了许久。
“属下喜欢她的年轻富有,积极进取,像刚升起的红日生机盎然,朝气勃发;又好似主公的黄金茶道,金碧辉煌,引人羡慕。”石田三成这几年已经成了豊臣秀吉身边最重要的谋划者和执行者。
“佐吉,你还是那么可爱!”豊臣秀吉站住,转身看着石田三成,脸上的笑飞快掠过,转眼又恢复了刚才模样。
“主公,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石田三成甚至可以感受到豊臣秀吉发自内心的伤感。
“有时候人生真的很短,短的让人害怕,让人恐惧。佐吉,你还记得信长大人吗?那可是神一样的男人!”豊臣秀吉今天似乎变得有些格外脆弱。
石田三成知道,主公只是需要倾诉而已。
可是,可是主公您也是堪比神一样的男人啊!石田三成从第一次看到这个自己命中的贵人起,就开始崇拜他,敬仰他。
“君如朝露降人间,和风樱花随春谢。”果然,豊臣秀吉自言自语,缓缓吟到。
“佐吉,其实我怕的不是人生太短,而是壮志未酬!”豊臣秀吉说完,再次转过身,眼睛盯着金毛阁。
石田三成也随之看向金毛阁,这几天平安京里到处流传的几句莫名歌谣‘茶非茶,禅非禅,金阁立金身·····’从心中电闪而过。
豊臣秀吉终于将目光从金毛阁上收了回来,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日本国若想不再次陷入割据和混战,若想一直强大富有下去,唯有不停征战,直至成为天下霸主帝国,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共同而且唯一又富有战斗精神的国家意志!”
刹那间,石田三成懂了。
石田三成身体猛地一震,低头弯腰说到,“主公,您的意志就是日本国的意志,也是我们共同唯一的意志!”
平安京千利休府邸。
刚从大德寺回来的千利休,一身疲惫,但是脑海里却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时闪过一些莫名场景。
大纳言去世前那瘦得脱了形的面孔、深陷在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贴在嘴边才能听清的话语‘我死之前他不会发动对外扩张,但是我死后······’,法会上主公那悲戚难耐的伤痛以及不屑掩饰的勃勃野心,在千利休眼前不停的交织闪现。
一股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于是,千利休坐了下来,独自坐在自己的茶屋,感受着静谧、唯一和单纯,没有俗气的金器,没有名贵的字画,没有考究的茶具,没有奢侈的装饰,两叠半的空间,泥墙草檐叠席,一桌一炉一碗,而已。
千利休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双目微阖,良久,淡然出尘的笑终于再度浮现在千利休的脸上。
这笑很淡,似笑非笑,稍不注意的人,一定看不到。
这笑很出尘,仿佛佛祖拈花。
一阵轻风,撩起千利休的发丝。
少年犹如鬼魅般,凭空出现在千利休面前。
坐下,和千利休面对面,中间仅隔着一张茶台。
千利休抬眼看向少年,眼神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波动。
“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吗?”少年的眼神锐利异常,如同两根锋利无比的长矛,试图要刺穿千利休的心底。
“呵呵,你来得,我来得,他来得!”千利休呵呵一笑。
“不用试图反抗或者叫人,你府里的人都被我敲晕了,以及茶台下面得那把刀,也被我扔掉了!”少年摆了摆手,淡淡说到。
千利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少年。
“这神态还真是让人厌恶!”少年索性伸手,直接把千利休面前的木头茶碗拿了过来。
“你要死了,这里值得我为他送行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少年一脸玩味,眼睛却是盯着茶碗上的纹路。
“荣幸之极!”千利休微微颔首。
“想知道原因吗?”少年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嫌弃木碗上的纹路过于粗糙。
千利休笑了,仍是那种淡淡的、缥缈笑意,“你说,我便知道!”
“别再打禅机了,好好讲话不行吗?”少年不屑说到。
“你我的道不同!你是恶道,是霸道!”千利休说到。
“道不同不相为谋?哈,好笑,虚伪!你和豊臣秀吉是同道中人吗?很明显不是,但这并不妨碍你为他出谋划策!”少年的话很是尖锐,刻薄。
千利休为豊臣秀吉效力,个中缘由又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那流言是你散布的吧?杀人于无形,端是好手段!”此刻得千利休终于卸下了平日的面具,恢复了谋士的本色。
“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少年放下茶碗,“况且流言只是引子,也是给他一个借口。你的破绽太多了!随便说几个,你身为臣子却结党,不仅如此还收下他的对头做弟子,关键之处你还反对他出兵征战天下。但是最根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的草庵之道和他的黄金茶道相抵触,而一个国家,仅需要一个意志就够了,那就是君王的意志!道不同啊,所以,你必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开心,那么死又如何!”千利休突然间变得有些释然,就连笑容也再次浮现在脸上。
“哈,天真!帝王本无情,在他们的眼里唯有权利和江山!你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少年说完,身体一动,化作一道黑影从窗户中射出,转眼间又折了回来。
“于茶道而言,你有所继承和新创,尽管入了歪道,但仍可称一声‘宗师’;于权利朝政斗争而言,你不够格!今日吾以茶之大道为汝践行,一路走好!”少年说完,伸出双手,展开双掌,掌心躺着八九片稚黄嫩绿的茶树新芽。
“茶之大道?”千利休盯着少年掌心的茶叶,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渴望。
淡淡白气从少年手掌上袅袅升起。
少年竟以掌作锅。
“这是煎茶?”千利休急切问到。
稚黄嫩绿的新芽开始蜷缩。
“错,是炒茶(汉魏煮茶,隋唐煎茶,宋点茶,元明清炒茶,此时日本的茶道源于宋点茶)!”少年说完,双掌一合,轻搓了几次,再次摊开手掌,一股淡淡清幽的茶叶香味缓缓舒展开来。
少年手一抖,八九片圆润笔直,银毫毕现的茶叶滚落在茶碗之中。
“好茶!”千利休的眼睛已经挪不开了。
少年再次伸手,用长杓兜起热水,注入茶碗,然后将碗推到千利休面前,“纤纤条索覆银毫,绿茶盏内味如春,此之谓‘毛尖’,请!”
茶汤黄绿诱人,嫩芽随着水温不断绽开、翻转。
“好诗,好茶!‘朝问道夕死可矣’!”作为一个资深爱茶人士,千利休被深深的震撼了。
“万川归海,大道如一,化繁为简,去伪存真,这才是茶之道。你的道和他的道,都偏了,可惜,可惜!”
待千利休抬头时,少年已杳无踪迹,唯有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