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皱起眉头来,他其实是不大明白的,明珠泪身上的秘密太多,也都太要命,故而他囫囵知道一个大概之后,总是不敢挖掘太深。
“她说了些什么?”
“只说这石头同她有些冲突。”裴忱从袖子里拿出那石头来,苦笑了一下。这块石头现在看起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然而方才拿到水面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情景。
那石头方才在水面上面对那些幽魂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壮丽非常,这东西像是对遮天蔽日的幽魂有所反应一般,当即便四散出幽紫的光芒来。
那些幽魂便避之唯恐不及地逃窜开来。裴忱想起自己先前被这幽魂潮弄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只觉着有时候选对了路子,大概事情就是会变得轻而易举。
“这是幽冥的东西。”顾忘川看着那石头,很笃定地说道。“的确无妨,只是眼下这样子,似乎要过得人关去有些困难。”
饮冰族同幽冥的恩怨只怕是说不清楚的,顾忘川也只是隐约知道二者相克,单看哪一方更强些,便会压倒另一方。明珠泪固然已经踏入了炼神境,却依旧是抵不过这浑然天成的天地灵物,况且他们能逃出来还是要靠这石头,一味地与之相抗,若真两败俱伤,依旧还是逃不出那幽魂潮,还不如明珠泪暂且示弱,一时半会,这石头也伤不到她的本源。
“这东西若在,只怕她一时半会是醒不来的。”裴忱看了一眼手中的石头,像是也没有多少留恋一般,在顾忘川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便抬手将东西扔进了水中。
顾忘川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会轻易地把这样一件宝物扔下水,难道世家子都是如他一般视金钱如粪土的?可这也不是钱财,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法宝,裴忱那样的出身,总不会连这也看不出来。
“你......”他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一个弯。“你也舍得?”
裴忱只是冲着顾忘川一笑。“没什么舍不得的,师父是不在了,咱们都得平安回宗门里去,不能再有闪失。若非我想去一趟应京,只怕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错在我身上,不能连这点身外之物都舍不得。”
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
这东西来自幽冥,九幽渴求一切来自于幽冥的东西,那这东西就不能到九幽手里去。他眼下拿着这东西没什么用处,反而会拖累一行人的脚程,若是九幽的人再追上来,也难免不会被他们得去,不如就抛入水中落个干净,后人再想找,也没那么容易。
顾忘川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已经了无痕迹的水面,此地水道狭窄,水流便十分湍急,那一瞬的工夫,便已经不知是将东西带到哪里去了,即便是他授意天枢留下来也未必能寻得到。
左右于眼下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九幽也不是没有对抗神魔幽魂的法子,不过是旁的地方都聚集不起像石峡那样遮天蔽日的数量,故而一时间失了方寸,真要说起来,这石头不过是能驱离幽魂,离着剿灭还有些距离,得之是幸,失之却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那便替舍妹谢过——”
裴忱没有叫他把话说完。“你们两个其实也很奇怪,总不至于北凝渊离着燕国近些,饮冰族便同燕国皇室交好到这般地步吧?又或者你们两个算是境遇相同,才惺惺相惜以兄妹相称?”
顾忘川叫他问得猝不及防,一时间怔在当地。好在裴忱此话不过是有感而发,似乎并未想得到一个答案。
“看起来你所见果然广博,连饮冰族都知道。”顾忘川将方小七也挪到了自己背上。“是不是也没什么分别了,师父收徒其实是很有些本事的,我们四个个个都有些秘密。不过人没有秘密才是幸运的,你我显然都不是那种人。”
裴忱听他感慨,也只是微微一笑。“我无意去探寻旁人的秘密,然而现在想来,只觉得这船过石峡的速度快得惊人,故而猜想你们两个怕是本不用拜师,是为了借师姐的内功救命才不得不屈就了游云宗。”
顾忘川眼里渐渐积聚起一点寒芒,裴忱那样敏锐的人,显然不可能一无所觉,然而他却恍如未觉,甚至显着有恃无恐。
“看来我猜对了。放心,如果你们不打算回游云宗去,我是不会说什么的。今日把这话说开,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心安。”
“我自觉将实力隐藏得还不错。”顾忘川略略放下心来,裴忱知道的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多,比方说裴忱便不知道他二人其实是自九幽为他而来的,若是知道了,只怕会趁着明珠泪昏迷的时候先将她扔还给幽魂,而后再一人泅江逃走。
“你们两个在这方面都颇有建树,只是她陷入昏迷,我探她脉息才觉出不对来。”裴忱依旧是淡淡的,他其实带着一点怨气,从察觉到明珠泪深不可测的实力之后,他便忍不住在想,若当初她使出全力来,没准徐秋生便不会死。
顾忘川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是不是在怨我们当初没有尽全力救护师父?”
裴忱默然以对,算是承认了这一点。
“你未免把我们想得太强。若是真有那么强,我也就不必隐姓埋名来延医问药,还险些叫寒毒夺了性命,明珠也不会被这块石头所伤,叫你查出端倪来。不过现下我却是可以保证一点,这人关不足为惧。”顾忘川的语气极恳切,真话却是没有多少,只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带了些骄傲的意味。
“师父去后,我本想吐露实情,然而怕师姐怨怼。”裴忱忽而听见顾忘川又苦笑了一声,他抬眼去看,便见顾忘川垂着头看方小七,方小七现下昏迷着,看不见顾忘川的神情,裴忱却是能看见的。
他觉得这做不了伪,于是眉宇间那点冰雪也渐渐地化了。
“人关不过是人祸,一些进境无望的修者聚集起来,只不过广明帝不愿下功夫去剿罢了,真要对上六扇门,谁胜谁负还在未知之数。”裴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屑,他是的确看不上所谓人关的这些个家伙,修者说无欲无求是假的,可是欲求太俗气了,也觉得叫人耻与为伍。
“我此前是从不知道修者也会落草为寇的,初听说时,还只以为是有人在胡说八道。”顾忘川见裴忱眉目间冰消雪释,便也带了点笑意。他当然是不屑于去讨好什么人的,只是这段时日发觉裴忱其人,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干出令人惊诧之事来,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真将人惹闹了,花大力气不一定捉得住人,想必是很难跟师父交代。
“所谓仙祸,如是而已。”裴忱听得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又显着有些郁郁。他想起裴行知也就人关之事有过一番论断,当年裴氏还在朝中为官,占天测命自然到不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故而劝谏君上并没那么多顾及。裴行知是上疏议请过剿匪一事的,还不止一次,只是不知为什么都石沉大海。
当年他只觉得是广明帝畏首畏尾,现在却大概明白了几分,大约是觉得神鬼两关非人力所能攘除,漕运依旧不通,故而单独花大力气去解决人关的问题意义不大。
只裴忱依旧觉得事情不该是那样的,可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却也做不到。当初裴行知也不指望这个儿子能有经世之才,人穷尽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便殊为不易,遑论修者与宦海沉浮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年裴行知是更着意于裴慎去接管钦天监的,然而现在裴慎是不在了,钦天监也早就名存实亡,仰人鼻息过活。
裴忱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眼下我们这一行人着实奇怪了些,若是被那些人盯上,总也要费一番工夫。”
顾忘川闻言却微微摇头。
“不会。你已经将东西扔了,只怕以我们的脚程不到人关,明珠便会清醒过来,到时你照看着师姐,余下的交给我二人,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这话说得仿佛是有些看不起人,却也是实情。裴忱点头应下,忽而转脸偷笑了起来,顾忘川自然能察觉他的动作,虽觉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打算去问什么。
裴忱也不打算与他说。
他只是觉得顾忘川现下仍一板一眼叫方小七一声师姐显着尤为好笑。不过这念头甫一冒出来,他就知道那是不该说出来的,真要说了,还不知顾忘川恼羞成怒之下会做些什么。
四人便以这奇怪的姿势逐渐远去了,待得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水面上忽然泛起了涟漪,像是有什么人在水下交战一般,旋即只听水面哗啦一响,凤栖梧有些狼狈地捂着胸口跃在一棵树上,恼声问道:“阁下究竟是谁?”
后从水中跃出的那一个没有答她,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漆黑的石头,而后又望了望裴忱等人远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