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咬了咬牙。她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方才在水下交战便已经落了下风。然而方才顾忘川走时给她的那个眼神她是已经看见了,分明就是要她把这石头拿回来的意思。她自己本也觉着此事十拿九稳,却不想半路杀出了敌手。
她是没有资格修习冥典的,然而那并不妨碍她将之认出。故而交手的一瞬间她便知道是冥府的人又来阻挠,却碍于水下视野受阻,看不清来者是何人。
现下天光明朗,日光从峡谷边透下一线映在来人脸上,却是一张秀姣的少女面容,苍白得肌肤边缘都几乎透明,只有眉间有一点朱砂痣是鲜妍的。
少司命没有回答凤栖梧,也没有要追杀下去的意思,似乎只是取到了这块石头便已经心满意足。她垂着眼看那石头,脸上殊无喜意,大约还觉得这东西有些累赘。
云中君一直在等这面水镜。她虽在殿内不能踏出一步去,所知却不比旁人少。朱雀一直没能找到裴忱,便一直拖到了少司命出关,云中君也不是非要再将少司命搅进这事里,却不想她那性子本无所谓愿意与不愿意,这一回却很罕见地显示出了意愿来——于少司命而言,这本就是一件极为不寻常的事情。
于是云中君便也没有拦,只因为上一回的事情担心少司命,是用了秘术在少司命身上,好能时刻察觉到她动向。
这秘术十分耗费精神,故而眼下在水镜里一眼望去,云中君的气色并不大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萎靡。然而她的心情却似乎不错,见水镜一开,便急忙问道:“东西拿到了么?”
少司命点了点头。她从这回出关之后愈发的沉默寡言下去,是以分明可以在灵识之中传讯便能完成的交流,她是非要拿出水镜来见着云中君的面才肯继续下去的,不过有了水镜,那些由少司命言语神思来形容不能讲明的东西便也更易懂些,譬如说此时云中君便一眼看见了凤栖梧的影子,眉头一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的问话才叫少司命堪堪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她皱着眉头侧首瞥了一眼凤栖梧,又摇一摇头,半晌才道:“九幽的人,敌不过我。”
凤栖梧本还欲欺身再上,然而看了半日少司命这做派,却隐约想起传言来,她当然是没有见过少司命的,少司命深居简出,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人见过她,九幽中人便更不可能。然而少司命的特征实在太过明显,至于没见过她的人听她讲几句话,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你是冥府的少司命?”她四下里张望着退路,一面犹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少司命这才抬眼又打量她一番,这次她打量得十分仔细,凤栖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想半晌才等来一句:“我没有见过你,你为何认得我。”
凤栖梧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云中君道:“这石头于你便是莫大的收获,旁的不必再管,你且先回来。”
少司命犹豫了一瞬,从她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是相当罕见的,连云中君都有些诧异起来,凤栖梧趁着这机会逃也似的去了,少司命其实并无多少凶名在外,然而人总是善于联想的,既然她那位大师兄能搏一个止小儿夜啼的魔头名号,那想来她也不是易与的人物,凤栖梧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云中君看见了这一幕,却并没有出言阻止。七星将军在她眼里不过是小人物,眼下她还是更关心少司命的动向——她却是不知道,少司命何时还能学会犹豫了。
云中君没有说话,少司命便也没有动。
她立在河边静静地注视着云中君的脸,从上头忽而拼凑出了另一张脸,同云中君的有些像,只是晒得黑了些,其实也没有那么像,毕竟不过同胞姐弟又不是双生,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意却实在是像。
“我若是回来了,他当如何呢?”少司命问道。
云中君知道,她其实不该再叫少司命在裴忱身边待下去的,毕竟出身裴氏,能与她在卜算之术上比肩的人放眼世间不过寥寥,她的预感总归是准确的。
只她觉得,这是少司命的一场机缘,眼下看见一个能提出问题来的少司命,便是最好的佐证。
可这结局最终是好是坏她却看不出来。为此她曾经无数次的就此事起卦,然而蓍草会在紧闭殿门的大殿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吹散,铜钱会笔直的嵌入青砖缝隙之中——这是天道的力量在阻挠她得到一个结果。她不知这样的琐事为何会与天道产生纠葛,只能生出些毫无作用的担忧来。
少司命霍然抬起头来,她看见水镜的另一端起了些波动,云中君的眼睛从水镜上挪开,投到了她在这一边所看不见的虚空里去,这是有人进入了大殿的证明。跟着朱雀的身影匆匆闯入画面,她面容有些惶急,而云中君显然也觉着十分意外。
“发生了什么?”
云中君知道,这一定是代表着某些不能诉诸于笔端的事情发生了,不然朱雀不会轻易地放弃任务,哪怕是永远落后一步,循着些痕迹毕竟也能确认裴忱是否安全。
“属下去了洛邑的观星台,那里已经成了废墟,然而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把守着,强者也甚多,属下总算寻了个机会潜进去,发觉这动静——公子动了那柄剑。”朱雀看见了水镜,故而没有吐出征天两个字来。少司命是值得信任的,然而水镜这一端有些什么,她却不能确定。
云中君的脸色霍然变得苍白。
她也是裴家人,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征天剑,那是魔剑,是能噬人性命的存在,裴忱为何动用了那把剑,他又会如何被那把剑夺取性命?云中君是不敢想的,眼下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裴忱再不需要她的保护,只要征天剑醒了过来,没有征天剑的意愿,便没有人能伤害裴忱。
因为征天大抵有自己的思想。从那些破碎而血腥的记录里其实可以看出来,它并不能叫人走火入魔,如果它真有那样的能力,史书中便存在太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了。
在云中君还是裴恂的时候,她曾经读过很多关于征天的记录,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对征天那样感兴趣,裴行知为此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担心裴恂要去动用征天剑而对她严加看管。
而她其实只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握着征天剑,在漫天的血火之中与千军万马对峙,分明是极为悬殊的场面,他的气势却要盖过千军万马,他的声音如同刀剑交击一般铿锵,像是每个字砸下去都能在万军之中收割性命一般,他说裴氏必将重新在史书上记下辉煌的一笔。
她无数次做那样的梦,梦里她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而她望过去的时候,也只觉着心中有无法言喻的悲凉。
原来那真的是裴忱。她本不知道那是谁的,后来听说裴慎死了,她才隐约有了猜想。再后来她则总抱有一丝希望,裴忱今日没有碰征天,也许明日也不会碰,多少年过去都不会碰,大抵是裴氏的旁支得去了征天剑,可裴氏的旁支得去征天剑便证明裴忱失去了这把剑,她便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一日日挨过来的,时至今日听见这个消息,固然觉出一丝不详的血腥气,却也终于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你回来罢,他绝不会再有事。”云中君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她这一刻显得比方才更加疲惫。
“我其实有些害怕这石头。”少司命沉默了一瞬,又看一眼她握在手中的东西。
“是的,但这东西于你有益。你若是想明白些事情,少不得要靠它。”云中君苦笑。她明白此刻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她身上背着的不止是裴氏,还有冥府在。
少司命当然会怕它,修炼冥典鬼道,说得极端些,便会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只比幽魂多一口生气的家伙,幽冥石能克制幽魂,对修炼冥典鬼道的人,也会产生相同的影响,只是这影响要轻微得多,也可以强行通过境界压下去。现下少司命对它的排斥,不过是出自于本能罢了。
“我明白了。”少司命点头,她终于再不显得犹豫了,因为当云中君以这样语气说话的时候,她本也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只是在关闭水镜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是他最终拔出了那把剑么?那太危险了。”
“世上比那把剑危险的东西要多得多。”云中君伸出手来,虽然是隔着水镜,但可以想象到她是想去摸一摸少司命的脸颊,“同那些真正的危险比起来,那剑不过是慢性毒药。你知道握住它有朝一日会死,可是不握住它便眼下就要死,在那种时候,你本就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