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先是一愣,脸上便浮现出一点局促不安的神情来,这时候他看上去又是一个寻常的少年人了,会因为师父的斥责而有些戚戚然,可是裴忱晓得弃天其实已经长大了,这绝不是一件坏事,他只是觉得有些怅然,因为这个在千山之中长大的孩子最后还是无可避免地卷入了旋涡之中。
他不觉得失望,只觉得有些遗憾,是自己对不起弃天,可大概弃天不这么想,他会觉得如果不是遇见了裴忱他这一生都是寂寂无名的,可是和眼下的情景比起来,也许做个无名之辈会显得更加幸福一些。
弃天轻声道:“因为她背叛了师父而另一位则没有,所以如果她们二人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的话,我自然是有所偏颇的。”
裴忱怅然地一笑,道:“你知道么?当年引我走上这条路的人细细论起来其实是朱雀,若没有朱雀的话我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
他的声音很平和。
但是弃天的脸色却微微苍白下去,他退后一步像是想要请罪,却被裴忱按住了。
“不必道歉。”裴忱的笑意有点哀凉。“我早就已经是个天地都背弃的人,只难为你还替我着想,这就很好,不必道歉——只是凤栖梧自己想不想和朱雀分出这个胜负呢?单看林三泡此去是个什么结局罢。”
裴忱想,林三泡这样的身手去了大抵也是在送死。
只是朱雀也未必想下这个手,她和凤栖梧之间像是有恩怨,可是恩怨之中又掺杂着些别的,故而这两个人昔日见面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后来却又能心平气和地在他手底下共事,那时候她们知道来日还有反目成仇的机会么?大抵是不知道的,所以那时候她们是真心想要握手言和吧?只可惜最后还是被自己给搅合了。
这样的恶人裴忱倒是已经当得很习惯。
弃天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裴忱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有心事的,如今弃天已经是个很有城府的孩子,可是这城府从未在裴忱面前体现出来,裴忱看弃天还是一眼便能望到尽处,即便是有什么东西他看不清,也绝无关紧要。
他直觉那点看不清的东西还是与他有关,所以也不想去看。
弃天犹豫了一下才道:“您不在的时候,天魔宫派了使者过来。”
“什么人?”裴忱微微挑眉,能叫弃天这样严阵以待的想来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不是人,是魔主的那条龙。”弃天低声道。
“应苍?”裴忱的眉头跟着皱了起来。“他会有什么事情?”
应苍名为魔主的坐骑,其实却是魔主最为倚重的存在,若是付长安犹在的话也未必能拭其锋芒,故而魔主嘱托应苍前来一定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裴忱心头便跟着多了一点阴霾,他想是有什么躲不过去的东西终于要来了。
“是魔主的口信。”弃天无奈道。“魔主不知为何还隐于幕后,但是却已经决定先对着大光明宫动手,希望您能做个先锋。”
裴忱知道魔主为何还隐于幕后。
只是这个要求对他而言显得有些过分了,这大概是一种试探,魔主想看一看裴忱是不是真心投效,所以才先选了与裴忱关系最为紧密的大光明宫。
“与镜君交手?”裴忱没有发怒,甚至于还低笑了一声。“镜君是如今世上最早成为炼虚境强者的人了吧?魔主倒是给我找了份好差事——应苍已经回去了么?”
弃天只是略一迟疑,便听见应苍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
“我正要走,不想魔君在这时候回来了,却是方便了我回话。”
应苍看见裴忱,脸上总算挤出一点笑意来,那个笑意很浅淡也很勉强,想来应苍还不习惯这么客客气气地对待一个人类,在他的那个时代人族应该是匍匐在魔族脚下的,人皇崛起后不久应苍就先魔主一步被封印了起来,故而他的认知之中人族不应该是这幅模样。
裴忱没有理会他的态度如何,只是淡淡问道:“你要本座对大光明宫动手?”
“是主上的意思。”应苍非常平静地回答道。“我只是代为传话而已,主上的原话是大光明宫棘手得很,又是联盟之中最强的一点,故而要先行击破。”
“祂自己不肯动手,却要本座对故人开刀。”裴忱冷笑一声。“这算是试探?”
“您也知道主上在做些什么。”应苍的神情不变。“如今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故而还得劳烦魔君先动手了。”
裴忱眉头一跳。
应苍这话不似作伪,魔主若是果真到了紧要的关头,他这边也应当行动起来了,他之前已经请教过了征天此举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征天犹豫再三也告诉他只有三成的把握,不过这样凶险的局面之下其实三成的把握就已经够了。
若是真按着天衍四十九的说法来算,他本该是一成的把握也没有的。
从应苍那张脸上看不出旁的什么东西来,裴忱只道:“那么就劳烦你帮我送一封战书去罢。”
应苍大抵没想到裴忱会答应的这样痛快,他也知道裴忱和镜君之间有匪浅的交情,却不想裴忱不过诘问一句便应下了这差事,想来他是真心投效魔主,当下脸上的表情也就真诚了许多。应苍虽然在这世上的年月极久,可到底心思还是简单,裴忱一眼便看穿他心思,情知应苍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不胜荣幸,便请魔君写一封战书罢。”
裴忱摇一摇头,道:“不必,你只把这东西送去便可以了。”
他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兵器,正是从前在大光明宫正殿同心月狐等人交手的时候所用的那一柄星陨刃,当初交手之后这东西是被留在了大光明宫之中,毕竟是传说中只有明尊才能使用的兵器,若是落在旁人手中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后来在那个所谓的登基大典之上镜君送来的贺礼之中赫然便又有这一把兵器,裴忱虽未在人前用过倒也一直带在身边。
现在送还回去还是在众人之前,一来是决裂的意味昭然若揭,二来便是这能将大光明宫的士气打击一番。
如果有可能的话,裴忱不愿意这一场争斗中死太多的人。
他隐约有个猜想,魔主现下其实就已经在秘密召集自己的部下了,那所谓的轮转更像是借尸还魂,如果死的人更多些,尤其是死的强者更多些,那些人的躯体少不得便要被魔魂所占据,就像是当初的知卿一样,这实在是一件比死更难受的事情。
但是魔主没有明说,所以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忱不想叫人死,可是一切却不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故而他也不过是尽力一试,眼下这柄星陨刃其实也是个隐晦的暗示。
大光明宫的典籍裴忱也曾看过,他对其中的传说是很感兴趣。传说中明尊知晓前际中际与后际的一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背叛自己故而打造了这一柄星陨刃是为了与叛徒交战,叛徒果然窃取明尊的另一件兵器自以为掌握了明尊的权柄,却不知道明尊早已把一半的权柄转移到了这新的兵刃之上,交手之后明尊本可以取叛徒性命却只是收回了自己的兵器,叛徒不想自己还能得来一线生机故而感激涕零从此发誓永不背弃。
那是个很老土的故事,像极了宗教为了叫人死心塌地而编出来的拙劣寓言,只是裴忱现在送还这东西便有一点暗示的意味在里面——他甚至怀疑镜君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当初才会把它送来。
只希望镜君能看懂他的暗示。
应苍不疑有他,将兵刃握在手中,这星陨刃是明尊塑像中的那一柄,用的是陨铁入手沉重无比,对应苍来说倒是不算什么,应苍只是一挑眉道:“算是神兵利器,魔君倒也舍得。”
“物归原主罢了。”裴忱神色不变。“辛苦帮本座跑这一趟,只大光明宫毕竟是左道之中赫赫有名屹立千年而不倒的存在,幽冥前段时日刚刚出了那样的事端元气大伤,只怕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动手。”
应苍盯着裴忱,像是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谎言的迹象来,他不知道魔主何以如此其中裴忱,自己当然便是觉得有些不甘也下意识有些怀疑,总觉得裴忱是另有所图,但是裴忱只是很坦然地回望着他,一派光风霁月模样。
最终应苍也只好将那柄星陨刃收起,道:“我会转告主上的,但望魔君不是找个借口迁延。”
裴忱的确是在迁延,闻言却毫不心虚道:“想来魔主的筹谋也需要一点时间,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万事还是要准备周全才好,若是你有所怀疑的话,大可将本座这一番话转告给魔主,看祂作何想。”
应苍并不长于面对这种滑不留手的局面,点一点头便霍然转身,不过瞬息之间就已经消失在天边,也不知是不是急着离开,总归是连原型都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