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着应苍远去的方向,嘴角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好像是在问弃天些什么。
“我做这一切,是不是显得很无耻?”
弃天当即十分决然地摇了摇头,然而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知道裴忱究竟有什么样的谋划,只知道裴忱要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反正本来他也是身负魔气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如果师父要追随魔主,那么他也甘愿成魔。
裴忱很感慨地笑了笑,拍一拍弃天的肩膀道:“今后只怕是有的忙了。”
那柄星陨刃送回去之后,镜君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大光明宫有几日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几乎叫应苍怀疑裴忱是把自己戏耍了一番,然而魔主一直没对此事发表什么意见,故而应苍也不好冲上门来兴师问罪,等到应苍终于要忍耐不住的时候,大光明宫又忽然有了动静。
还是气势汹汹的,写与天下人看。
裴忱从不知道大光明宫之中也有那样锋锐的言辞,那讨贼檄文想来不是镜君写的,因为镜君并不精通文墨之道,他遍数大光明宫之中自己认识的人,却觉得无论是谁都写不出这样精妙的东西来。
弃天奔以为裴忱看见那东西会发一番脾气,可一整日都是风平浪静的,他终于耐不住去寻裴忱的时候,却见裴忱一个人在大殿屋顶喝酒,且看上去是已经喝了有一阵子,面上微微泛着红晕,嘴中还念念有词。
这叫弃天不由得生了些好奇心,细细去听,却听他口中喃喃念着的是白日里所见的那一封檄文,熟极而流的模样大抵是不知已经看过多少回了。
裴忱却知道,自己只看了一遍便深深记住,那一字一句都切他心中要害,故而此时趁着就进随口吟来,也不怕旁人听去。
他到兴起时,将手中酒壶一扔,按剑而起,口中依旧成诵,像是全然不知弃天已经来到近前。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弃天其实听不大懂,但本能地觉得不妥,低低道:“师父,您喝醉了。”
裴忱本是不会醉的,但是眼下他看着弃天却是一副醉眼迷离的模样,想来是真的有些醉了,他哈哈一笑,道:“便是本座醉了,这好头颅又谁能取之?”
弃天一时沉默。
倒是屋顶上传来另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这是败者的台词。”
是凤栖梧,她像是已经在夜露之中站立良久,却一直没叫裴忱发觉了她的存在,又或者裴忱一直知道她在,然而并不在意,哪怕她跟着便拿出一把剑来刺杀裴忱裴忱也一样不会有什么意外。
裴忱看一眼凤栖梧,只是笑,并不回答。
再开口竟依旧是背那一篇檄文。
“君等或执正道之牛耳,或率一方之修士。言犹在耳,义岂忘心?倘能转祸为福,厉兵秣马,共立诛魔之勋,则天下太平,福泽万世,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裴忱背过那一段叫弃天觉着惊心的檄文之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本座真想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手笔!好一个今日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
弃天同凤栖梧对视一眼,两人的性子都几分冷清,然而此刻也读得出对方眼中的无奈来。好在裴忱似乎也不过是乘着酒劲耍了这一回疯癫,他立在屋顶之上张着双臂,狂风过时将他的袖袍吹起更显得他的身形羸弱单薄,一种孤清寥落的意味油然而生。
他的眼神渐渐清明。
裴忱当然是没有醉,他只是希望自己醉了。
“本座无碍。”他呼出一口酒气来,神色已然如常。“本以为有一个凤栖梧来看本座的热闹并没什么,不想你也寻了过来。”
弃天一怔,单膝跪地道:“弟子——”
裴忱却是摆了摆手。“罢了,本座不是在怪罪你,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没得将你吓了这么一回。你来寻本座一定是有要事,说吧。”
弃天犹豫了一瞬,低声道:“弟子便是想来问这一篇檄文的事情。”
裴忱低低笑道:“檄文?写得很好,只是这人非杀不可。”
弃天听他这么说便不由得放心了些许,总算裴忱看上去如今行事有些荒诞不羁内里还是知道分寸的,若是写出这么一篇檄文的人被轻轻放过去了,来日魔主要是追究起来也很难收场。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对大光明宫?”
“本座的战书送了,他们这一封檄文也算是回应了,还能如何?动手罢了。”裴忱不以为意道。“早晚都有这么一天,难道你怕么?”
弃天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要说眼前不过是一个大光明宫要前来征讨,就是众多门派联合围攻他也不会怕,只要在裴忱身边他便什么都不会怕。弃天沉默了一瞬,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
他不敢叫自己的师父看见他那样炽热的眼神。
裴忱,他的师父,是个如此聪明的人,如果自己露出什么行迹来的话,就永远也不能站在这个位置上了吧?他而今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站在这里罢了,为了这个位置他可以与天下人为敌。
师父......师父。
弃天的眼神带着一点痛苦的意味,但是那点痛苦一闪而过,很快消弭不见。
裴忱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弃天一眼,只是弃天此时正低着头故而并没发现。
弃天忽然听裴忱问道:“你觉得这文章写得怎么样?”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道:“弟子不过认得字罢了,哪里懂这文章写得如何?”
说到这里他其实有一点自行惭秽,自家师父是那样风采绝伦的人物,不仅是当世数得上的强者还有满腹的诗书经纶——诚然那在旁人看来不算什么。
裴忱却不过是宽慰地一笑,道:“天下能看懂其中精妙处的人或许也不多,只是能看懂的人此刻大概都恨不得杀本座而后快罢?这倒真是个人物,凤栖梧,去查一查究竟是什么人写下了这样好的文章,好得本座不得不先拿他来开刀!”
凤栖梧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动。
裴忱转过脸去,略带狐疑之意地看着她。
凤栖梧淡淡道:“我今晚来找你,是想问一件事,没想到你在发疯,这才等了一等。”
裴忱微微一笑,大概并不在意被凤栖梧说是在发疯,或许在他自己的认知里他也是在发疯,可是人到了这样的境地哪里有不发疯的道理呢?他不在人前发疯便已经很不错了。
“你想问什么?”
凤栖梧盯着裴忱的眼睛,神情微微有些冷。
“——你是不是叫人去杀凤来仪了?”
凤来仪这个名字起先叫裴忱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他才意识到凤栖梧说的是朱雀,看来她是相当在意自己的姐妹,故而林三泡这一消失她竟就知道其人是去做什么了。
裴忱笑了。
“你不是一直说你和她之间是不死不休么?所以你那好徒弟来求本座的时候本座应下他叫他自去了,那也没有什么,难道你觉得他能成功?”
凤栖梧却没有笑,她的神情很冷,于是裴忱的笑意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怎么,你还真觉得他会成功?”
“与那没有关系。”凤栖梧冷冷道。“我只是很不喜欢有人插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裴忱举起双手,倒像是在讨饶。
“他来寻本座,本座想着左右他也成不了事可又如此诚恳想来不去是不会甘心这才应允,你若是不愿如此,今后定然不会再有此等事情发生了。”
凤栖梧似乎本来就是为了听这么一个保证,想来她也知道林三泡是不会成功的。她只是很担心这代表了裴忱的某种意愿,如果这一次林三泡铩翎而归或者有什么更糟糕的后果,那么接下来会不会又有旁人去寻凤来仪?
她不愿看见那样的情形发生,故而得了这么一句话便点一点头消失在了原地。
弃天脸上却显出一点踌躇的神情来。
裴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这幅神情?”
“这分明是弟子的错。”弃天低低道。“师父为何要替弟子遮掩?”
“因为这同你本可以没什么关系。”裴忱宽慰道。“凤栖梧其人不甚受管束,若说是你的主意,不知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弃天见裴忱不以为意的模样,反倒是更心生愧疚,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陪着裴忱在屋顶上站着。
裴忱忽然叹了口气。
“凤栖梧来问本座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证明了本座在旁人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朱雀,她是把本座带上这条道路的人,如果不是她,本座可能早就死在崇安城中了罢?”
弃天却不想裴忱也有那样一段过往,他只觉得裴忱从一开始便是光芒万丈的,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半晌也不过一叹,道:“师父,夜露深重,咱们还是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