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没有走,当然她的徒弟就也没有走,不过裴忱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当他出现在裴忱面前的时候,裴忱还花了一点时间去想这究竟是谁。
后来那张和林三浪总算还有一点肖似脸唤起了裴忱的一点记忆。
裴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林三泡这个名字起得不太好,然而其人却也是位列王侯过的,甚至于以一个不那么真实的身份在其上稳如泰山许多年,还差一点就复辟了行将就木的南晋,这一切都证明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无的放矢的,他想必也知道自己对于南晋的皇室其实并不待见,如果不是因为林三泡其人并非真正的林家人,裴忱大抵也不会叫他活到今天。
“你竟也没有走。”裴忱虽是这么说着,语气却不显得十分意外。
林三泡苦笑了起来。
“走?往哪里走呢?”他低低道。“难道是去投奔北燕么?北燕如今倒也算是换了江山,但那只是暂时的,她儿子毕竟还姓姬,我虽不是真正的林氏,在天下人眼中却没什么分别。”
裴忱微微挑眉。
“这么说,你是因为无路可去才留在了这里?”他顿了顿,又冷笑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忧心,燕国的气数虽比晋国多了一些,可也多不到哪里去了,这天下还能不能姓回姬是尚未可知。”
不知怎么,林三泡听见这话脸上却并没显示出喜悦的神色来,他看上去反倒是有些忧虑。
“这么说,你们是真的反目成仇了?”
“本座与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裴忱淡淡答道。“现如今各行其道,也算不得什么反目成仇,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本座是在狡辩。”
林三泡自然是没那个胆子。
裴忱对他的来意不免有些好奇了起来,林三泡应当是知道他不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是最好的选择,那么究竟是什么叫他一定要来呢?
林三泡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我是恍惚听见了一些传言,说是凤栖梧血脉特殊,和那位朱雀大人注定不死不休。”
裴忱一怔,没想到林三泡是来问这个。
“你应该叫她师父才对。”裴忱忽而一笑。
林三泡知道自己的心思是被看穿了,他也没想过要瞒住裴忱什么,毕竟从前自己竭力掩藏的那些过去都被裴忱轻描淡写地挖了出来。
于是他很郑重道:“不过是有师徒之实罢了,这个名分并没定下来,也不必定,她嫌我驽钝说出去是丢了她的脸,那么不做师徒也好。”
“只是因为你驽钝么?”裴忱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这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很好,是许多日以来前所未有的好,大概是意识到这个乱世之中依旧会有这样看上去可有可无的儿女情长。
林三泡不再说话了,他的脸色有些红。
“你的真名叫什么?”裴忱忽然问道。
林三泡却自嘲地一笑,道:“你不是已经看尽了我的前尘么?那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如果不是运气好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冢中枯骨,或者还要更差一些,曝尸荒野身子早不知道入了哪条野狗的肚腹。”
裴忱其实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不想叫那个和林三浪太过相似的名字。按理说胜利者是没必要耿耿于怀的,可是他的胜利来得太迟了,那时候他已经先输掉了一切,故而想起林三浪这个名字依旧会有愤怒与不甘。
所以他才一定要晋灭亡,不是什么天下一统更能应对这个大争之世,在魔主面前一个国家和两个国家都没什么区别,他如今才会承认,自己其实不过就是在复仇而已,复仇结束了然而仇恨还没有消弭。
听了林三泡不加掩饰的话,裴忱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道:“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本座从没过问过,朱雀昔年于本座有恩,但如今她已经是本座的敌人。”
林三泡听着前半句话的时候显得有些颓丧,可是听见裴忱说到后面一半,他眼里又迅速闪过一点光来,那点光被裴忱捕捉到了,于是裴忱就知道林三泡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这话的深意。
裴忱也已经知道林三泡为什么要来。
因为来的人是他,裴忱才会说那样的话。虽不知林三泡为何忽然对自己有了那样的自信想要去挑战朱雀为凤栖梧扫清前路,裴忱却是很清楚林三泡绝不是朱雀的对手,去了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那么,属下请缨前去诛杀叛徒。”林三泡面上却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裴忱冷笑了起来。
他的冷笑打消了林三泡绝大部分的气势,一时间林三泡简直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依旧不肯动弹,站在原地等着裴忱的回答。
不知为什么,虽然裴忱现下神情讥诮,林三泡心中却很笃定,知道裴忱一定会答应自己。
因为他有这么一个名字,因为他曾经是林三浪的弟弟,虽然那是假的,可裴忱心中的愤恨却不会因此就消失,裴忱不会介意看他去死,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
果然,裴忱答道:“如果你不怕死的话。”
“多谢魔君。”林三泡脸上闪过一丝狂喜的神色,他转身便要走,却被裴忱叫住了。
“你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朱雀来?她离开幽冥已经有些时日了。”
林三泡先是犹豫了一下,然而旋即想起来没有人能在这位魔君面前保有秘密——或许是有的,只是他还没那个能力——故而老老实实地答道:“是少公子的意思。”
这个名头对裴忱而言有些太陌生了,一时间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林三泡是在说谁,半晌才意识到少公子说的是弃天,当初他不喜欢少君这个名头,便由着属下不伦不类地叫出这样一个名头来。
他很吃惊。
弃天?
弃天现下已经有了这样的决断么?他眼里弃天还不过是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也已经在血与火之中成长了起来,且成长出这样一番模样么?裴忱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欣喜还是为之感到悲哀了。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他收下弃天的时候本来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变得快乐一些,他希望弃天能够做个好人,不过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把这样的希望宣之于口。
那只会显得虚伪又可笑,他裴忱如今几乎算是左道之中第一人,也只有镜君止水能够和他一较高下,当然现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镜君和止水在世人眼中已经算上是正人君子,不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光是掀翻了这天道还不够,人心成见之威其实不比天道桎梏要弱,寒英毕竟只是一道意志而天下却有万民。
裴忱从未想到过自己这样殚精竭虑是要把自己往一条绝路上逼,更没想到此时此刻他是甘之如饴。
他的沉默被林三泡看在眼里。
林三泡有些不安地道:“魔君?”
裴忱终于回过神来,他向着林三泡摆了摆手道:“你若是想去本座不拦你,只是一切小心,此外凤栖梧若是知道此事少不得还要怪罪于你,你须得一切想好。”
林三泡的笑意有些无奈。
他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但还是要去。
这几乎显得有些愚蠢,林三泡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愚蠢的一个人,可没奈何,他隐隐约约猜出了凤栖梧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所藏着的是什么心思。
因为猜出来了,所以才不能等着凤栖梧真的做出那样的选择。
林三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不是真正的皇家人,然而却有皇室里养出来的冷情性子,他本以为自己永远能做个隔岸观火的人,却不想真遇见一个他想要伸出手来拉上一把的人——只是凤栖梧自己并不领情罢了。
或许是因为她虽只是奉了裴忱随口一句吩咐教导自己,却依旧尽心竭力?又或许是她的眉眼之中有些肖似曾经他无力拯救故而痛彻心扉这许多年的那一个?林三泡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溃不成军,而裴忱的脸上那点淡淡的悲悯其实是为他的未来做了一个注脚,他对上朱雀或许全无获胜的把握。
凤栖梧也不会希望他能赢,但他是要赢的,唯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自己。
见裴忱没有再吩咐什么的意思,林三泡转身走远,而裴忱也没有再去看林三泡,他正近乎于专注地看着从远处奔来的那个人。
是弃天。
旁人口中的弃天已经成长为一个城府心机都肖似其师的恶人,然而弃天在看见裴忱的时候脸上却依旧是那种雏鸟一般的神情,裴忱现下须得仰面看他,弃天却从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奔到近前便屈膝行礼道:“师父,您回来了。”
“我不在的时日,辛苦你了。”裴忱脸上浮现出一点笑容,但旋即却很分明地问道:“你想要对朱雀动手?我想听一听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