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上下打量了裴忱一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是在估量他这句话的可信程度。半晌她微微点了点头,道:“希望你真的是没有这种打算。”
裴忱知道凤栖梧其实还是不怎么信。
他淡淡道:“我要去一趟北凝渊。”
凤栖梧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果然她的神情随即松泛了一点,像是有些释然。
“那么,你的确还不打算死。”
“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她。”裴忱忽然道,不顾凤栖梧脸上浮出的愕然神情来自顾自地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我没有来得及看清她,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了。”
凤栖梧沉默了下去。
她也很难为裴忱解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其实并没有裴忱所想的那样了解明珠泪,曾经她是和明珠泪一同在九幽不假,但现在细细想来,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明珠泪就更像是一个藏在幕后的影子,她总是很小心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掩盖起来,留在人前的只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形象。
“我不知道。”凤栖梧最后只说出这四个字来。“我想,你其实比我更了解少君。”
她不自觉便用了从前的称呼,裴忱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坦白地说当知道少君用一死来算计帝君的时候我是很惊讶的,我本以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样的牺牲,所以说我从未看清过少君,从前只觉得她是很会做人,后来才发现她与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不一样。”
裴忱还是没有说话。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少君这一生从没得到过真正的自由,或许她只有死的那一刻才是自由的,却不想又被昆仑——”凤栖梧顿了顿,才道:“但现在她自由了。”
她以为裴忱还是不会说话。
但是裴忱终于哑声说道:“不要这么叫她,她应该不喜欢这个名字。”
凤栖梧从善如流地答了一声是。
裴忱却显得有些怔怔的,半晌才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去找她吗?如果她想起了一切却没有回来,那是不是说明她不想再见到我?”
凤栖梧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但如果她不想见你的话,你也是见不到的。”
这话让裴忱眼前一亮。
于是他最终还是去了北凝渊。
北凝渊依旧是漫天的风雪,四下都是白茫茫的,其实在这种地方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裴忱知道应该往何处去寻人。
他似乎与北凝渊的极夜很有缘分,于是一切便都容易了许多,顺着天空中那炫丽的光幕所指引的方向便能找到曾经的那一座山谷。
那里已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曾经活色生香的女子都已经沉眠冰雪之下,因为北凝渊太冷,所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变为白骨。那些尸体是裴忱亲手埋下去的,故而裴忱并不害怕,他走进去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一点安心,因为此时这里若是有活人也不过是有一个。
这大概是天下如今最能叫他觉得安心的地方。
他缓缓地走进了山谷之中。
一切同他离开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分别,只是雪地里开了一些花儿,那些花很美,裴忱驻足看着,嘴角有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本还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人,可是忽然便听见一个声音。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
裴忱霍然抬眼,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便明白那是明珠泪而不是霄璧,虽然眼前人的脸还是昆仑山上那个少女的脸,可是神态气度却已经全然不同。她就站在裴忱面前不远处的雪地里,虽然肤色素白如霜雪,但是裴忱知道她是真实存在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什么幻影。
他往前走了两步,明珠泪立在原地没有动,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后来我想,你大概一定会来,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会来。”
裴忱张了张嘴,只是一时间没能发出时声音来。
明珠泪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半晌裴忱才哑着声音道:“你都想起来了?”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如果眼前人是霄璧的话她应该是愤愤然的,但是她没有。
明珠泪点了点头道:“是,我都想起来了,在昆仑山上还要多谢你,当然,我也欠你一句抱歉。”
“那一刀吗?”裴忱低笑。“我还应该感谢你那一刀,帮我弄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笑,明珠泪却敛了笑意静静看着裴忱,直看得裴忱有些不安。
“怎么?”他低声问道。
“你明白了什么?”明珠泪问道。“恐怕不是世人所想的那样吧?”
裴忱一时间怔住。
他不曾想明珠泪身在北凝渊却看得如此清晰,他该庆幸天下人看不了这么清晰,也该感谢明珠泪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只他什么都不能说,故而只有沉默下去。
却不想明珠泪反上前几步来。
“你不必瞒。”明珠泪像是在叹息。“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境遇,所以我大概懂得,只不知究竟如何,故而就算魔主能旁窥人心,也不会发现什么,你不必为此担心。”
裴忱像是被她这话所打动了,他霍然抬头看着明珠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目光灼灼。
明珠泪微微一怔。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裴忱的神色几乎有些肃然。
明珠泪没有问究竟是什么,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也显得是十分严肃。
“万死不辞。”
这话简直是有些沉重,可是裴忱想若是她猜到了什么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他苦笑道:“我其实没想到你会同意。”
明珠泪却道:“就当是为了赔罪罢。毕竟若不是我,或许那个封印还能再坚持些时候。”
裴忱皱眉,道:“若是这么说的话,罪魁祸首该是凌率才是,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明珠泪有些诧异地挑眉。“是你杀了他?”
“算是吧。”裴忱道。“有人找他报仇,我在一旁助拳而已。”
以明珠泪的聪慧显然知道裴忱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助拳是太谦虚了。不过她并没问其中细节,不过微微一笑道:“命运,又是命运,我知道你现如今已经很厌恶命运,可你能看一看我的来日么?”
裴忱先是垂着头看着地上皑皑白雪和雪中冰雕玉砌一般的花儿们。
而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抬头来看明珠泪。
令他吃惊的是,他在明珠泪身上什么都看不到。
裴忱怔怔地去摸自己怀里的锦囊,那里有三枚一直被他贴身带着的铜钱,以他如今的力量修复这东西当然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一直不想再碰触什么卜卦的本事才没有这么做。
他把那几片铜钱的残片握在了手中,微微用力。
残片一晃便已经重新变为了原本的铜钱,明珠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眼底微微有叹息之意。
如果她所料不错的话,裴忱要托她办的那件事究竟能不能成,便看这一卦能不能成了。
她知道以裴忱现下的能力其实只要细细打量一个人便能推演出前尘来,只是他不愿这么做而已,但也还有个可能就是现在她用着的其实是旁人躯壳,所以裴忱需要再推演一番,一切都还不能确定。
裴忱信手把那三枚铜钱撒入了雪地之中。
就在这一刻,谷内忽然起了风。
裴忱的眼神微微一凝。
风停,裴忱便见他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怪诞景象。
他从小便学这卜卦,三枚铜钱撒出去无数次,却从未有这样的时候——
铜钱落地,却没有卦象。
雪地里沉默地插着三枚笔直竖立的铜钱,像是一炉呈给上苍的残香。
这是卜算失败的表现。
以裴忱而今的能力,如今这一幕只有两个解释。
一是明珠泪的命运已经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卜者不能自卜,就算是再强大的卜者也越不过这一条去。
二是她的前路同神魔有关,所以自然而然地被干扰了,就像是当初裴忱在百越卜算游渡远下落的时候就被月神所干扰了一样,那时候的他同现在自然不能相比,但是一个在湖下苟延残喘的月神也绝不能比肩魔主。
又或者两者都有。
裴忱一招手,把那三枚铜钱又收了回来。他看着明珠泪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心中一动。
“你便是想确定这个吧?”
明珠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已经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不要说出来,免得被那位发现。神魔的力量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如果你真的有那样的打算,就什么也不必说——我一定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她神情肃穆,裴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对着明珠泪的时候,似乎总是以沉默居多。
半晌,他道:“好,那么便再见了。”
明珠泪笑意温煦,道:“我竟不知道你是希望看见我,还是不希望再看见我。”
裴忱不答。
他还是看着这茫茫的雪原,看见眼前的寒夜雪他就想起自己小心翼翼收着的那一朵,想到那一朵,他就希望那一天能尽早地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