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暖阳却很感慨地笑了。
“有时候不把自己的路那么早的定下来,是一件好事。”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点现在的裴忱还看不懂的东西,或许今后他是会明白的,可眼下他只觉得深深怅然。既然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将这东西看作是一个负累,那它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难道当真是天意自古高难问?
“你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征天冷冷地问。
不知怎地,裴忱从其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似乎征天对眼前人是带着一丝怜惜的意味,只是他不懂该怎么说出来。
“等到他来为止。”云暖阳还是带着笑,她与征天似乎真是老友那样的存在,不管面儿上话说的是多么难听,都能觉出底下的另一层的意思来。
“他或许已经不会来了。”征天忽然叹息了一声。“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他的宫殿,看见他收了满室司空老儿铸出来的破烂东西,他也在等你。”
裴忱一怔。
他没想到云暖阳在等的人会是真武大帝,这两个人似乎怎么都挨不到一起去,同样的光彩夺目,可一个是孤高不羁的流云,一个成就的是人间帝王霸业。
然而他想到征天描述的那个场景,忽而莫名地有些难过。
想到帝络那一屋子的兵器是为了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存下的,虽然有种滑稽的感觉在里头,可真笑不出来。
那应该是种很无望的爱和等待,就像云暖阳在画里头等了这几千年一样。
“那么总有一天,他是会来的。”云暖阳的眼睛微微地亮起来。
征天没有再说话,他去看四下里的景色,语气还是带着一点感慨。
“怪不得这里头被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你还是怕他记不起来。”
“既会陨落,轮回之后便是另一个人。”云暖阳答道。“所以我不敢等来生。”
“他也不敢。你们两个是一样的蠢。”征天哼了一声。“小子,你不是她要等的人,不要在此地白白浪费她的气力了。”
云暖阳却冲裴忱招招手,裴忱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这毕竟是他的祖师,总是要听话些的。
“你不要怕他,他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还是孩子脾性。”云暖阳先看了一眼征天,笑意微微促狭。
裴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径的点头。
“你曾见过他的宫室?那么,你也曾见过那个预言?”云暖阳又问。
裴忱看着她的眼睛,他本不用说实话的,那个预言太沉重,像是说出口就会把人压垮一般,云暖阳分明已经是一缕魂魄了,就算这天地间真要出什么大难,本也该与她无关才是。
然而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虽在画中,却还是能感知一点天地。”云暖阳的语调沉肃,不复方才的温柔模样。“我觉得近来这里多了些叫人不安的变化,是不是大阵出了什么问题?”
裴忱一怔,舌头几乎在嘴里打了结,叫他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您——您知道?”
“看来你也知道,是,我知道这下头有个很要命的封印。”云暖阳淡淡道。“当初他对我说起那个预言的时候,不知怎地,我便想到了这里,于是借着这个封印建起了宗门,唯一可惜的是当初太过自信,擅改的几笔终究不完美,还要后人源源不断地用真气维系。”
裴忱一时沉默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不信世上真有人肯把一宗一派建在累卵之上,可世上居然还是有这样的人,不知该赞一声大义,还是该质疑她为何要把许多无辜弟子拉进险境里来。
他只有一点疑惑,听上去云暖阳不知这游云山下沉睡的究竟是什么人物,可她分明又与征天如此熟稔。
“觉得我不该替那些个弟子做这样的决定?”云暖阳忽然道。
裴忱自觉将表情控制得还算不错,闻言便不免有些诧异。
“少年人,你有些城府,这很好。只是我太清楚旁人会怎样想,所以根本就没把这个秘密传下去。唯有此般,才能叫后人尽心尽力些,不至于撒手不管。”
她很无奈地一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事不关己,又有多少人肯为无关紧要的人卖命呢?况且修者总自视甚高,以凡人为蜉蝣蝼蚁,更是不肯为他们搭上性命的。”
她说得直白,裴忱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云暖阳与他说这些,显然也不是为得一个回应,她只是看着裴忱难掩惊忡的脸色,又宽慰道:“既然有征天在,我想你是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的,不要怕,尽管放手去做,这一座山,本也不过天地间一尘埃。”
裴忱不能如她一般洒脱,却也不能反驳,只眼睁睁看周围的一切如遇了水的墨一般缓缓淡去,而后他耳边响起有些嘈杂的人声来,他分辨得出方小七的声音,是中气十足的在与什么人辩论。
“他身上还带着伤,不过晕过去,便要说是不敬?那我也给长老当胸一剑,再锁了真力去,看你会不会倒在祠堂里头!”
裴忱睁开双眼,他已经不在祠堂里头了,不知被什么人挪到外头来,身上胡乱盖着一件斗篷,他认得出那是方小七的斗篷,因为相较于他的身量是太小了些,只能委委屈屈把上半身给盖住,且大抵是因为方小七扔得太急,斗篷还有一半是在他脸上的,呼吸间领子上头那点绒毛险些叫裴忱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把斗篷从身上抓了下来,第一时间就是去看上头有没有沾血,好在伤口处的血早就止住了,斗篷内里是雪白干净的一片。
裴忱站起身的时候,并没想象中那般虚弱不堪,好像他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现下梦醒了,便如晨起那般自然。
“宗主。师姐。”他苦笑着像两人作揖,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在祠堂里拜过了祖师,便再无知觉了。”
他连自己看了那画像的事情也没有提,因为已经看见了方才跟方小七争吵的是何许人也,不想叫这位借题发挥。
“你重伤未愈,我本不该这样急。”游渡远也像是要为他开脱些什么的语气,裴忱怔怔地想,难道游云宗的规矩如此森严,在祠堂里昏过去也要被治罪不成?这可与游云宗在外的形象大不相符。
却见方小七分明是在怒斥,却也有些心虚颜色,趁着游渡远与碧霄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后退了几步低声道:“你真什么都不记得?”
裴忱叫她这么一说,不禁也有些不能确定了,但方才在画中所见却是万万不能与人提起的,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确是一睁眼便在此地。”
方小七叹了口气。“你刚才看着那画,忽然站起来,而后便直挺挺倒下去,把供桌给砸了。”
裴忱一咧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那供桌上可还有烛火,没把自己脸给烧了实在是万幸,说起来这是不是能算作祖师自己砸自己的供桌,毕竟是她把自己拽进去才有了后头这档子事儿。
碧霄其实也是个妙人,起码能将公报私仇的事儿说出许多清新脱俗的理由来,看着大义凛然的,旁人或许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偏偏说不出半点不是。
“这祠堂多少年来都没人敢如此放肆了,且看里面那一地狼藉,一个伤重二字就能给带过去?我看他伤得倒是不重,能将供桌给砸成这般模样。”
游渡远咳了一声,端出了宗主的威严来。“碧霄,跟两个小辈计较些什么。”
“这会儿却说是小辈了,先前小丫头拿着徐兄留下来的令牌向我摆这同为长老的架子时,可半点小辈的样子都没有。”碧霄冷笑道。“徐兄去得仓促,我看这丫头难堪大任的样子,想来当初受命于危难,眼下这危难之际已经过去,总要再看看她能不能当得起这长老的位置。”
方小七可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当下回击道:“我看您坐得稳当,想来小女子虽有些不才,总更能当得起长老这一称才对。”
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好在周围本没有多少弟子在,也就没人听见这话,饶是如此,碧霄还是叫她气得脸色发白,半晌才道:“你如此目无尊卑,是叫徐兄泉下有知也觉着羞愧么?”
“你再提我师父半个字,我便叫你看看更目无尊卑的!”方小七像是动真怒,她上前一步,语气森冷。“你若是与我动手,拿些真本事出来,我还敬你是前辈,怎地只会逞口舌之利,揪住些细枝末节不放,别说是个修者了,便是市井村妇也不如!”
这一番话极尽羞辱之能事,裴忱心下却咯噔一声,果见碧霄带了些得色。
“细枝末节?你才成了这长老几日,便如此目中无人,敢说这祠堂被砸是细枝末节?若今日不好生管教你一番,来日岂不是更无法无天,要把这祠堂一把火烧了去也觉得不过是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