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着碧霄的嘴脸,只觉得一阵烦恶,于是面上便没忍住带出些冷笑,心道这算是什么修者,竟要同凡人一般的计较些什么词句之类,简直愧对修者的名号,然而他也知道叫碧霄抓住了这一点,今日不给个明白的说法是决计不能轻轻揭过去的。
他虽并不觉得虚弱,然而已经到了眼下这地步,不做出些样子只怕是不行的,好在脸色苍白不用作伪,一望便知是个重伤在身的。
“弟子的确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不过终归是唐突了祖师,不如便叫弟子将祠堂先清理干净。”
碧霄却不看裴忱,是个鼻孔朝天的模样,显然是觉得裴忱这身份不足以与他对话。
“怎么,是想要消弭罪证?”
“听长老的意思,分明只是想治弟子的罪了。那倒也没有什么,弟子微不足道,您想怎样处罚都不算什么,然而祠堂里不能就这么任它乱着,终究后者更重要些。”
游云宗前日落了一场雪,山上更冷些,故而雪一时间没有化,还是四下里一片白。
裴忱和方小七两个就这么孤零零立在雪地里头,两个人都是一样倔强甚至于有些倨傲的神色,他们对着的乃是一位长老,这分明是不合规矩的,可游渡远看着他们两个,忽然又想起徐秋生来。
徐秋生是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游渡远,但是游渡远却记得。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偏偏就能记下这个来,他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本什么也不放在身上的,可是那一年他回了宗门,也是这样的大雪里头,他看见一个人跪着。
那时候徐秋生还不是个老头的模样,其实他是近一二十年里刻意苍老下去的,分明年岁不太大,却看着比同一辈的人苍老许多,非是实力不济的缘故,只纯粹因为没那个心气了。
所以那时候游渡远所见的是个青年人,一身玄黑的衣裳,腰背笔直,人影是伶仃的,神色却倔强的很,显见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问游逍遥那人犯了什么错,却只得了冤孽两个字,后来在灵台寺见了一尊很有意思的飞天像,才明白了些,当初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唯觉得此人很有意思,不像是个淡泊心性的修者,那之后徐秋生果然再没回过宗门,他云游四海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故事里的人,然而这故事不知道是要写给谁看的。
于是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叹息。
方小七便也罢了,裴忱不过跟了徐秋生几个月,却也那么的像,可能从最一开始他们本来就很像,才会一见如故成了师徒。
“罢了,你们且都回去。”游渡远不大喜欢自己所拿出来的宗主的款儿,然而不得不拿出来才能止住两边的争斗,碧霄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看得出游渡远的回护之意,眼下这里没有旁人,若是一径纠缠下去,则不免叫游渡远对他的成见更深。
对付这么两个小辈日后有得是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他这样想着,冲游渡远行了一礼。“大阵还需看顾,便依宗主所说。”
他这也是在提醒游渡远。
大阵虽然是靠游渡远的心法维系着,可大阵具体是怎样运转的,游渡远其实并不知道,或许当初云暖阳修改这阵法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是要将维系大阵的种种本事分割开来,叫大阵的秘密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被人发现。
裴忱听得出来,他只低着头,脸上挂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冷笑。
——像碧霄这样趋利避害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大阵究竟意味着什么,还能像如今一样将这大阵看做自己的依仗么?
碧霄已经离开了,故而他没有看见裴忱的表情,相应的,裴忱也没有看见他的表情。
方小七忽然一撩袍子冲着游渡远跪了下来。
她推金山倒玉柱这一拜,在游渡远眼中便同当年的徐秋生重叠了起来。
真不愧是师徒。游渡远这么想着,忽然觉得今年的冬日格外冷,于是他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个小辈是能当自己人来待的,或许是他们一同经历的事儿太曲折离奇了些,人总是会对一起经过风浪的人多些感情。
眼下没有旁人,他的语气便复归温和。“这事情不怪你们,我只是不能太驳了他的面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要去把方小七扶起来,但是方小七没有动,她直挺挺跪在那里,脸色同这冰天雪地是差不多的。
“宗主,我想好了。我要去后山闭死关,还希望您能代师父教导小师弟。”
裴忱忙跟着跪了下来。“师姐!便是同他对上也并没什么,你不必如此!”
他膝盖触着冰冷的雪地,然而这一回并不觉着屈辱,只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为方小七感到不值。
一旦方小七去闭关,宗门内玄霄一脉就只剩下一个开了五窍的他,若是放任他自己修行,未免也太过堕了宗门的名声,这时候他跟着游渡远便名正言顺得很。
方小七笑了起来,她那点被徐秋生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气已经逐渐被磋磨干净了,这么笑起来的时候,裴忱也一瞬间真切地察觉到了那种简直有些凛然的美丽。
“蠢材,我不单单是为你,也为替师父把这块牌子保住,才不要落进旁人手里去。”
“你不大信我。”游渡远叹道。
“不是不信您,您心里住这个任侠,然而这任侠您不能做,您身上是一整个宗门,这宗门里不乏那样的猥獕小人,然而您还是得用他们,所以我躲了不去看,落个干净,于我也是一件好事。”
裴忱听着方小七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心想她说得这样堂皇,其实心里还是存着不信任和怨怼,怨今晚这一场对峙里游渡远不肯有所偏袒。
游渡远也能听出方小七的怨言来,可她偏偏说的又是实话,于是他只好很审慎地问道:“你真的要闭关?”
“我若不成为炼神境的强者,又拿什么加重自己的分量呢?”方小七问得极平淡,于是游渡远无言以对,只剩下一声叹息。
“师姐,其实——”裴忱少见认认真真地把方小七唤做师姐,可是说出两个字来又卡了壳,他不能对方小七说有征天作为底牌他不怕旁人来为难。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啰嗦起来?”方小七将一个乾坤袋塞在裴忱手里。“这是师父的东西,你须得保管好了,若是我出关的时候你拿不出来,我就把你从山顶上扔下去!”
她横眉立目,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威慑性,想来等方小七出关的时候裴忱必然是不怕被人从什么地方扔下去的,于是说着说着两人就一起笑起来,笑了两声复又沉默,沉默便显得更加悲哀。
“师姐,你也是需要这些东西的。”裴忱轻声说。“我若是跟着宗主,虽不免还是有眼热的要来下绊子,可我也不是个傻的,自然能应付。”
“师父早把该教给我的东西都教给我了。”方小七的神色不似玩笑,她说得十分认真。“我本就与你们不同,有许多东西我用不上,不如留给你。况且我知道你还存着一点问题没来得及去问师父,拿着这个,总有机会把那些你想弄清楚的都给查出来。”
裴忱想要说话,然而又被方小七给截断了。方小七语速飞快,她现下是努力做出轻松写意的表情,可嘴角微微垂着,显出一点悲哀来。
“我若是留在外头,叫那等小人排挤而不能动手,才是有违道心,所以你得答应我,在我出来之前把那家伙给解决了,听见了么?”
她说得旁若无人,游渡远权当没有听见,而裴忱沉默了片刻,极为慎重地点点头。
“我知道宗门为何离不开他,所以我会努力做个能替代他的人,我能看出大阵不对劲的地方,总有一天是能取代他的。”
游渡远听着这极为露骨的宣告,只好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自己还在,然而裴忱不管不顾地向下说,他只觉得心中那股烦恶之气随着话语慢慢地吐尽了,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们现下要借口你年纪尚小,借口我入门太晚,师姐,我等着你,等你出来的时候,没人能再说这话。”
方小七点了点头。“我要挑个舒服些的所在闭关,你就不要跟来了。”
“师姐,走之前我还要问你一件事。”裴忱忽然道。
方小七大概是猜出裴忱要问些什么了,方才还十分坚定的眼神变得有些闪躲飘忽,她不想在这时候去看裴忱的眼睛,然而裴忱上前一步,很恳切地盯住了方小七。
“师姐,你是不是怕自己留在外面,会忍不住去找他报仇?”
方小七有一瞬的犹豫,可裴忱分毫不让地盯着她,叫她不能逃避。末了方小七一闭眼睛,终于有一行泪水淌了下来。
裴忱听见她道:“不只是怕这个,我更怕......再见他的时候,却不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