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都说服了多年生的云母可以御风而行,然而这也不过是凡人的一种想象。云母之中是能有云彩生出,但服用云母可不会让自己的七窍也放出云雾来,故而云母实在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长得有些意趣,有时候能拿来做装饰罢了。
有时候做装饰似乎也不大够格,因为它太过脆弱,几乎触之即溃。
裴忱从没想过这般脆弱的东西也能被用在一个庞然宗派的大门上,可眼下分明就是这样的。
他也没想过云母真能那么美。
眼前的山门是云母层层叠叠搭建起来的,每一处都弥漫着缥缈的云雾,唯有运足了目力才能看出顶上的匾额上写着些什么。游云宗三个字古意盎然,裴忱忽然想起来,游云宗传世虽然不过十几代,但因为宗门远离了尘世纷争,代代反而都长久些,至今也有几千年的工夫了。
“我头一回见到这山门的时候,也被惊呆了。”游渡远已经走了进去,方小七忽然在他身后开了口,裴忱回头去看,见她神色又有些郁郁。“这一路上我时常想,若是他看见了也摆不出那冷冷清清的样子来,我一定得好好笑话他一番。”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裴忱唯有默然以对。好在方小七说这话出来本也不是存了叫人安慰的心思,她只是又仰头看了山门半日,眼角似乎有些红。
“他不会死。”裴忱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道。“修者到了这般地步,就算心脏全被毁了也未必就会羽化。”
他自诩还算能猜度人心,然而这一回却猜错了。
“他最好是别在我动手之前死。”方小七眼底头一次有这样森然的光,她眼角还带着一点绯色,然而这点颜色使她现下看起来杀气腾腾,她的语气那样平静,却让裴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方小七带一点哭腔的声音。
“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死。”
裴忱当然无意为顾忘川开脱,既然他们都是九幽的人,那徐秋生的死就与顾忘川脱不开干系,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明珠泪忽然改了主意,他们三个人其实都不能活着回到游云宗来。
可他心中却生不起那样炽烈的杀意来,他总想起明珠泪把剑刺入他胸膛时候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释然,又似乎有些迷茫,很多时候人在做某件事的时候是说不清楚什么原因的,因为那种时候心比脑子要明白些。
裴忱甚至忍不住去想,明珠泪私自把自己放出了生天,她现在又如何了呢?九幽是一定要除去的,可她先前说的那话,倒像是同九幽之间也有写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前尘旧恨。
游云宗确乎是个很适合清修的地方,曲径通幽人迹罕至,裴忱跟在游渡远身后一路行来并未看见多少人,偶尔看见一两个,虽对裴忱面露些好奇之色,但很快也就垂头离开了。
这气氛似乎与游云宗在外的形象不大相符。
“觉得这里不是宗门该有的样子?”游渡远忽然问道。
裴忱连忙垂头。“弟子不敢。”
“往日里不是这般光景,只是眼下大阵进出不得人人忧心罢了。”游渡远轻叹一声,眉目间也有些忧色。“但愿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只是外来的魔气侵染。”
裴忱想不尽然,若是这外来的魔气将宗门地底下那个可怕的存在给唤醒了,他可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游渡远很快就敛了自己的神色,他身为一宗之主,自然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愁眉苦脸的样子,有心之人看去还不一定会传出些什么来。“小七,你虽已经拜过一次祖师,但替你师父看着些也无妨,同我一并去祠堂罢。”
裴忱其实一向不大喜欢祠堂这种地方,总觉得有些挥之不去的陈腐气,不过比起凡人来倒是好得多,不至于一面都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一面还将女子拒之门外,他从前在应京头次听说旁的官宦人家里有这样的规矩很是吃惊,裴行知只说凡人目光短浅,叫他不要一个想不开去砸了人家的祠堂叫裴氏自己为难。
游云宗的祠堂却显得很不一样。不说别的,当中供奉的那画像便是个叫人见之难忘的仙子,裴忱进来一看,却觉有些熟稔,知自己绝无可能见过此人,不免心下纳罕。
入宗门总是那么大同小异的一套,先前有外姓拜入裴氏的时候,裴忱也是在一旁见过的,左不过是先由游渡远说些什么,再是对着牌位与画像叩拜,那之后便算正式列入门墙了。这事本应由徐秋生来做,现下换成了游渡远,却让人徒增些伤感。
裴忱忽然想起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徐秋生究竟为什么要帮他。
也许是这一辈子都难再有这个机会了。
游渡远示意裴忱起身,裴忱直起身子,目光正巧落在那牌位上头。
牌位上写着云暖阳三个字,笔锋遒劲,然而看上去却比那副画要新上许多,裴忱带着一点狐疑,目光又转到那画上,便忍不住细细看了几眼。
愈看便愈觉得熟悉,仿佛是多少年前在某处一定见过。
“祖师的名字是后人从史书上转译出来的,这画儿却是实打实传下来,算是游云宗一件至宝。”游渡远见裴忱为之惊忡,不由笑道。“是不是觉得画中人有些眼熟?”
裴忱愣愣点头。
“凡是游云宗弟子见了这画儿,都会觉得很是眼熟,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据说是祖师一缕魂魄不肯散去,还留在画中。”
游渡远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裴忱依旧有些呆愣愣的,他看着画中人,总觉得画中人也在看他。
他忽然听见征天一声极为感慨的叹息。
而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
上一秒还是画外人,下一秒却落在画中,这事情传出去可以当做怪谈一桩,然而在修者之间却也常见,裴忱还以为这画儿放在这里便是每个弟子都要进来走一遭,故而并未显得惊慌,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四周来。
画中这方天地倒是好看得很,姹紫嫣红,永远是春日的样子。
然而裴忱看得见鸟雀振翅引颈,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这里分明看着生机盎然却沉寂若死,看得久了忍不住叫人觉着遍体发寒。
好在这绝对的寂静并未存在多久,他忽然听见女子十分惊讶的声音。
“你是新入门的弟子?”
画中人常有,画中人行动自如,言语间也像是十分灵秀却不常有,眼前女子灵动不似一缕被留在画中的残魂,裴忱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忱赶紧向她行礼,口称祖师。
云暖阳一对似蹙非蹙的罥烟眉,即便笑着,总也叫人觉得眉宇之间有些愁色,分明是个娇怯怯的模样,可裴忱却不自觉有些凛然。
他忽然听见征天的声音。这一次不是从心底传出来的,而是切切实实就在耳边。
“你数千年不肯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征天还是一身红衣,他像一团火,在这方天地不合时宜得紧,但他偏偏就来了,他看上去还是少年身量,于是只好仰着头去看云暖阳,调子还是一般冷冷的,裴忱却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我还以为是他来了,才能来见我。”云暖阳看上去有些失望,她做了一件叫裴忱目瞪口呆的事情,伸出手去摸了摸征天的发顶,动作熟稔,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却没想到是你,怎么,外面几千年过去,你却还是没能脱身?”
“自你之后得了剑的都是腌臜蠢材,只有这一个勉强看得过去。”征天甩开了云暖阳的手。“起初若是知道你也这样蠢,我就不该在你面前现身。”
“你是钟天地灵秀生出来的一个异类,不知爱恨对人而言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云暖阳不再上前。“我只希望你这一回能得偿所愿。”
“怎么,心怀愧疚?”征天冷冷的哼一声,听上去却不如何恼怒,他转向裴忱道:“你可不要学她,花我好大力气,最后居然为旁人不肯破境,说什么破了境便不是她,只是一颗道心,那道心又如何算得上一个完人,硬生生在一副画里蹉跎了千年。”
裴忱觉察出其中有些他不该听的陈年往事,把头低得极低,简直不敢去看这两个人。
“少年人,你的道心又是什么?”云暖阳问道。
这一次,裴忱不知怎地觉着有些烦恶。
每个人都要问这样一句,修道者必要有这颗道心,可这道心究竟是什么?一个念头,便真可以把修者这漫长的一生都给一笔盖过去么?那修者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只是被一个伶仃念头所驱使的行尸走肉,那又算什么超凡脱俗,不如回去做凡人更痛快些。
然而这些话他最后都没有说,这些话是不能同任何人说的,这是比千山还要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是在动摇这千万年来修者的路。
他只是垂着头,用同往常殊无二致的声音答他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