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渡远轻轻地笑了一声,也分不出是感慨还是讥嘲,然而他是一宗之主,无论想说些什么,裴忱也总只有垂手静听的份儿。
“你这可不是什么愚钝。”
方小七只拿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像是分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然而裴忱知道她分明是听得出来的,她只是不愿意说。她先前把怀梦草送进顾忘川胸膛的时候那个表情裴忱也看见了,只看得人心里发堵,原来世上光是两情相悦也没有用,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比爱情更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有游渡远带着,裴忱总算得以望见了游云宗的山门,此时凡间已经热热闹闹的筹备着过年,距离他拜师其实已经过去了几乎半年,然而此刻裴忱却早就没了师父,只剩下个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师姐,又未及进了山门便得罪一位长老,便不由觉着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了。
然而裴忱并没有想象中的惶恐,比这更艰难的时刻也已经过去了,他总还记得自己从一片断壁残垣里背着征天爬出来的场景,既然那时候没什么能压垮他,那到现在也是一样。
游渡远似乎没有察觉裴忱此刻的百转心思,还很尽职尽责地把原本该是徐秋生做的活儿都揽了过来。徐秋生算是原本的九霄长老之中最乐意在外游历的那一个,是以连带着方小七对宗门若说了解,也并不比裴忱多到哪儿去。
他是亲眼见着徐秋生之死的,是以心里对这两个孩子总有些怜惜,并也不想叫玄霄这一脉就此没落下去,甚至于连长老的位置也改换,这在游云宗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方小七却像是全无什么顾虑似的,裴忱隐约猜到她也有些底气在,只怕先前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她全数的本事,单看先前她御风而行那一手,便不是普通炼气境的修者能做到的。
因是有游渡远带着,裴忱只觉得三人是走过了一段云雾缭绕的小路,眼前那本高不可攀的山峰之上便多了一条石阶。
“原来会仙峰离宗门如此之近。”裴忱略有些惊怔,九幽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些,居然敢在离游云宗这样近的地方设下埋伏。
游渡远看出他在想些什么,自嘲地一笑。“九幽的手是伸得愈发长,然而这些日子大阵有变,宗门的策略便只好保守些,却不想是叫他们钻了空子。”
大阵有变四个字听着是轻描淡写,然而裴忱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要是按方小七先前说的,游云宗多年以来的依仗之一便是游云宗这大阵,现下这大阵说出了问题,那便绝不是什么小事。
“早听师姐说这阵法玄妙,却不知世上还有能影响到大阵运转的力量。”裴忱震惊之下脱口而出,说完觉着有些不妥,然再改口是来不及了,幸而游渡远似乎颇不以为意,他与裴忱之间也颇有一番情谊在,心下很是喜欢这有几分机灵的小子,且知有裴氏那一段前尘旧事在,是不必担心他生出什么异心的。
然而他也不能多说,不是不信任裴忱,只是这事情任谁听去了都会觉着有些恐慌。
宗门大阵的异动是他继任宗主之位后不久开始的,起初只是觉得那阵中有些地方的云雾变得灰蒙蒙一片,后来发觉那是有魔气混入了宗门大阵之中,叫阵法从原本的护卫之用变得有了些敌我不分的攻击性。
然一时半会却又勘不破那魔气是从何而来的,于是游云宗弟子等闲便是出不得也进不得,今夜游渡远与碧霄带人出来也是花了好大的气力,若不是碧霄本就有守卫大阵的职责在身,怕是也到不了如此之快,碧霄曾私下里与他说过,这游云大阵下头像是镇着什么东西。
这结论太过耸人听闻,叫游渡远只好秘密压下不表。这也是他几番犹豫还不肯放弃碧霄的原因,此人虽有些叫人难以启齿的毛病在,本事却不容小觑,眼下又正是用到他的时候,不能轻易放手了去。
“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只现在进出都不甚容易,颇有些麻烦。”游渡远说得点到即止,裴忱也不再多问,他跟着游渡远踏上石阶,面色却在那一瞬间就变了。
方小七见裴忱摇摇欲坠,一伸手将人扶住了。
“莫不是还有什么内伤在?”她一脸担忧,伸手去扯裴忱的衣裳。裴忱的本能便是往一侧闪躲,这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可别叫顾忘川给看见,然而紧跟着便反应了过来,他想挤出个笑来,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确笑不出来。
裴忱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分明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然而他切切实实的‘看’见了,故而才在一瞬间汗湿重襟。这时候他身上的伤其实已经不算什么了,他觉不出疼痛来,只觉得一阵恐慌。
游云宗的山门简直建在刀山火海之上,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化为乌有。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布置究竟还有几处,若都像此处一般显出些日薄西山的意味,那他先前做过的事情只怕终究是白费功夫,那一日来的会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快上许多。
“宗主,这大阵起先究竟是何人立下的。”裴忱的声音有些艰涩。
游渡远察觉了裴忱的不对,也很敏锐地注意到裴忱这话问得无比笃定,可他本不该知道这些的。
“你如何知道此阵不是宗门所有?”
“因为宗门的历史并没有灵月阁长,灵月阁是依靠他们的落月湖建起来的,想来宗门也是一样。”裴忱睁开眼睛,眼前天地还是那片天地,然而在他眼里已经很不一样。
这是一方摇摇欲坠的天地。
游渡远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的眉头也紧锁起来。
“你说这里同落月湖是一样的?”
“同毁掉的观星台也是一样的,起初在落月湖我觉不出什么,可观星台与裴氏关系紧密,我便能察觉出不对来。”裴忱说得半真半假,他信游渡远为人,可并不能把征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若是游渡远为着天下大义将他与征天一同囚禁起来,他如何还能寻洛尘寰报仇?
游渡远听出他未全说实话,可是也并没催逼他,眼下更值得他忧心的是这大阵,先前碧霄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忱这反应不似作伪,若再放任下去,只怕这里早晚也会同观星台一样化为废墟。
观星台废弃良久,可养活了上千弟子的游云宗若也化为废墟,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然而裴忱的脸色忽而又平静下来。
“也不尽相同,此地的魔气像是外来,大概是趁着宗主交替之际趁虚而入,拔除之后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前后说得大不相同,然而神色诚恳,游渡远本就不愿相信那最坏的一种结果,故而下意识便信了裴忱的说辞,面色稍霁道:“若真如此,我会叫长老多加留意,总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忱默然颔首,跟在游渡远身后一步步走上台阶去,这台阶长而缓,同观星台的通天梯其实不同,走在上头还真有几分惬意。可裴忱眼下无暇享受这份惬意,在心里暗暗问征天道:“为何要我说谎?”
“不尽然是说谎,这里与观星台不同,这魔气是旁人强加上去的,只若不好好处理,难免误打误撞将祂残魂提前唤醒。”征天的声音也有些凝重,他顿了顿,讲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小子,你还真是同祂有缘,拢共不知几处,现下竟叫你已经发现了过半,祂若知如此,只怕第一个便要杀了你。”
“我坏了祂大事,早就是不死不休,你这番说辞吓唬不了我。”裴忱面上一派轻松,然而心头沉郁未曾消解分毫,他自觉不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人,可九幽要这位魔神活过来,那他势必便站在了对立之面上,竟生生有些被迫去兼济天下的意味。
“小子,不要这般灰心丧气。”征天的声音也有一瞬的低落,然而他很快便大笑起来。“你遇见这许多封印本是你的不幸,可有我在身侧,便转而为幸运了,你不是想灭了九幽报仇?若是大成之时先灭了九幽最大的依仗去,岂不快哉?”
裴忱没有跟着笑,然而他还是有些意外的,默默然又行过一段路后才在心底郑重其事道:“多谢。”
征天忽然被裴忱这么一谢,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游渡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裴忱心事重重,间或与征天对话,一时间竟没能收住脚步,险些一个踉跄,叫游渡远一把给拽住了,游渡远只当他是带着伤步履不稳,倒也未说什么,只是略带几分自得道:“你还是头一回见着宗门罢?”
难为他一路上都在忧心大阵,此刻犹能扯出这样的笑容来,看来不论如何,他还是很以宗门为豪的,否则也不会为宗门付出那样的代价。
裴忱抬起头去看,一时间也有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