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地火二字,裴忱便若有所思地一挑眉,似笑非笑看向征天。
到炼神境,这地火当然不能给他们造成些什么损害,当年在游云山上,裴忱能被那冒牌地火给弄得狼狈,甚至于若非有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星相助便能命丧当场,那全然是因为境界不够,如今莫说山腹之中不是真的地火,就算是真的,只怕也奈何不得他。
可征天此刻说出这话来,便格外地引人深思一些。
“你知道我们不会怕那地火。”裴忱缓缓道。“但你非要说那么一句,这便是在提醒我——游云山山腹中的地火,可以解开他身上的毒。”
“倒是有几分聪明。”征天低笑了一声。“看来跟了我这么久,也算是有些开窍了。”
裴忱不去理会他的自吹自擂,道:“为何一定要是游云山?”
“刚说你聪明,便又不成器起来。”征天哂笑道。“你们不是叫嚷着要杀上游云山去么?现在你不是孤家寡人,回头若是你师父问起来,你总要知道如何才有话应对,说你为何又跑到旧日门派中大闹一番,毕竟这在外人看来,是很有不念旧情之嫌疑的。”
裴忱闻言,上下打量了征天一番,把征天看得神情警惕,问道:“你在看些什么?”
“我看你,如今也很懂得些人情世故了。”裴忱微微一笑。
征天哼了一声,满是不与你一般见识的意思。
裴忱转而问顾忘川道:“你可愿意去一趟游云山?”
顾忘川在一边早听得分明,道:“自然是愿意的,只若只有你我二人去,只怕有人是会不高兴。”
裴忱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方小七,闻言也不由得把脸一垮,道:“你要肯带上师姐自然是最好的,否则我免不了叫她唠叨。”
顾忘川显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才道:“我当然不希望她去涉险,单听她所言,那游云山已经是极为凶险的所在,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当如何自处?”
裴忱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仍有后文。
果然,顾忘川触着裴忱似笑非笑的眼神,也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的。
“但这是她的愿望,我也不愿叫之落空。”顾忘川低低叹息,裴忱听着有一丝动容,问道:“你怕她怨你?”
“我怕我怨我自己,要用爱护两个字来使她郁郁。”顾忘川摇了摇头。
裴忱忽然笑了,他一指征天,问道:“你看他如何?”
顾忘川毫不犹豫答道:“当世罕有。”
征天听得极为受用,不过面上不肯显示,只很倨傲地把头一扬。
“你我也是一样。”裴忱想,或许他是与征天待得太久了些,至于也多了一点傲气。“你也不能说师姐太弱,所以又有何可惧?”
顾忘川微微一愣,旋即释然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
方小七可没想到,这两个人能把自己说过的话都给放在心上,一回来便说要去游云山的事情。
她呆在后宫里,日子倒也不甚难熬,总听说后宫女子身上诸多规训,然而到她这里是一概没有的,力量便是一切,顾忘川走时也不知跟蔡璋说了什么,总归传言是愈发的离谱,除了未曾真说出她是天魔族人之外,旁的流言在阖宫上下传得飞快,现下她在宫人眼里大抵是动辄杀人的性子,故而谁看见她都要退避三舍。
所以日子不难熬,倒是有些无聊,无聊到她甚至常常去寻蔡璋闲聊,蔡璋似乎也不排斥这一点,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和顾忘川之间有很深的积怨,如果不想在哪一日被暴毙的话,最好还是能抓住些什么,方小七很明显就是比较容易抓住的一个存在,顾忘川信重方小七,方小七自己平素也是好性子,她唯一的酷烈脾气似乎全在付长安同洛尘寰身上,后者是已经尸骨无存了,一提前者便横眉立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顾忘川不在朝中,对外只说是身体不适。旁人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有凡人眼中可以通天的本事,知道的人又不敢声张,对蔡璋垂帘一事便只好忍下了,故而看见顾忘川风尘仆仆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几乎喜极而泣,等听说顾忘川不日又走,还是带着定下来的中宫皇后一起,几个老头险些抱着他的大腿痛哭。
这几个人满嘴说的都是什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什么国之重器不可旁落,顾忘川听得有些心烦,到最后不过淡淡一句:“你们说的都是凡人之间的事情。”
他在人前展示的都是一副温和面孔,极少有这样矜傲的语气,那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闻言怔怔对视一眼,他们也都是修者,然而比起这位陛下来自然是有所不足。
“我若要杀蔡璋,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蔡璋不敢夺权。”顾忘川轻描淡写地把弑母的事情说了出来,虽然那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但也足够惊世骇俗,叫几个老臣相顾无言,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裴忱想过自己或许有一天会回游云山。
但是他没想过自己会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这座山上,他其实在游云山上呆的时间不长,然而这里发生的事太多,有些人的信重爱护是真的,有些人的阴私算计也是真的。
顾忘川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他上一次到此,是来行杀戮毁灭之事,如今也是气势汹汹的来,却是在救游云宗。
对他而言,游云宗当然是无足轻重的,甚至于游云山都不在大燕境内,这些人同他便没什么干系。
但对方小七而言却不是这样,故而这一次他愿意伸出手来,救一救游云山。
裴忱的心事却远不止于此,他当然记得临江别被钉在石壁上时不肯瞑目的眼,此刻杀临江别的人就与他并肩站着,他却清楚或许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为临江别报仇。这听起来似乎不大公平,只是既然他道心并未动摇,那便说明这也不过看似不公。
若是临江别知晓此事,他也不会怨怼裴忱,因为临江别是为游云宗而死,顾忘川杀他未毁游云宗,游云宗而今却从内而外几乎蛀朽,顾忘川今日来是一剂猛药,临江别想来也会愿意看见。
游云山还是昔日风光,所谓物是人非,大抵如是而已。
裴忱踏上山路第一步,便觉得几乎落泪。再看方小七时,也是一般的情态。
“来者止步。”忽然有个冷硬的声音响起,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一个人来。
裴忱看见他手中双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
“他们竟然让你来守山?”
“山上风景,不如山间。”路通天见裴忱和方小七两个,脸上淡淡没什么神情,然而一转眼看见顾忘川时却是神色大变,握刀的手都有些青筋绽出。
“是你?”
裴忱没想到这山上还有人记得顾忘川。
但想来也是很难忘的,这人上一回来的时候便是一副统领万军的姿态,旁人几乎以为他便是来犯的首恶,又何况路通天和临江别一样的孤直性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不错,他当然不会忘了这张脸。
幸而路通天不曾亲眼见到临江别是怎样被钉在绝壁之上的,不然此刻定然已经冲上来同顾忘川拼命了。
“你当年便来攻山,今日竟又有你。”路通天咬牙冷笑。“我是没想到你们两个竟会跟着一起。”
“当年确是我的不是。”顾忘川叹道。“今日来,却是为革除积弊,救人水火。”
“你先还我师兄命来,再说这许多!”路通天暴怒道,双刀一错便已经攻了上来。
顾忘川闪身躲了一刀,裴忱却看得分明,他也只躲了一刀。
路通天有两把刀。
另一把刀便嵌在顾忘川肩上,路通天一刀用了全力,刀身整个穿透了顾忘川的肩膀,只留一个刀柄在外头。
他忽然觉得这把刀冰寒彻骨,下意识一松手,顾忘川已经带着刀闪开几步。
路通天操着剩下一把刀还要再上,却叫眼前景象怔住。
顾忘川反手握住刀柄,一寸寸将之拔出。那把刀是透骨而出,此刻便听着骨头与兵刃摩擦的声音,叫人一阵战栗。旁人听着牙酸,顾忘川却是神情淡然,好像这伤不是在自己身上的,只是裴忱还是看见他鬓角一点冷汗涔涔渗出,连带握刀的手都有些颤抖。
但他还是把刀全拔了出来,将之抛掷一旁。
“我不能死,却可先还些许。”顾忘川低低道。
裴忱恍然想起,当年临江别便是这地方中了一箭,但是那一箭是饮冰族的东西,其上定然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机关所在,故而当年临江别是死了,如今路通天这刀显然是比不上那一箭的,可他也绝不好受。
顾忘川瞧着路通天,神色坦然。
“我从前是做下无数杀孽,只我从不后悔,也不打算以死偿还,因为活着才能救天下,救十人百人若能抵当年所杀一人,我也总是能还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