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裴忱忽然看着顾忘川,有些迟疑地道:“你——”
顾忘川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了宽大的袍袖之下。
他早该想到的,从裴氏出来的人,总会更敏锐一点,况且裴忱醒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顾忘川还未来得及将所有异状都掩盖下去。
裴忱也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在看见顾忘川的那一瞬间心中升起微妙的警兆,他却只能肯定这代表的不是危险。
顾忘川见裴忱依旧在上下打量自己,淡淡道:“怎么,是脑子还不清醒?”
“我昏迷了多久。”
裴忱见顾忘川殊无异状,只好转而问道。
“半天的工夫。”顾忘川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双腿一软向前踉跄了几步。
裴忱一把拉住了顾忘川,顾忘川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这一甩又叫他几乎倒在地上。虽然他最后还是站稳了,裴忱却看见他掩在袍袖中青紫色的手。
顾忘川素日里就已经很不像活人,因为过于的苍白,且通常不肯有什么情绪波动,当然做帝王的人都总要威严一些,这裴忱还是知道的。
但此刻那只手上生出些青紫的癜痕来,看着便更像是已死之人的模样。
“怎么回事?——付长安刀上的毒?”
裴忱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信顾忘川会为了自己而有什么牺牲,这人虽然现下与自己是一条船上的,可两人之间其实总避不了互相猜疑。
“不止是你,还有师百万身上,是一种毒。”顾忘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神情几分厌恶。
“你为死人解毒?”裴忱脱口道,旋即便反应过来。“不对,是这毒在人身死之后还会有些麻烦?会更烈?还是会有什么异变?”
顾忘川此刻的面色看着比方才还青白难看些,他的状况显然是不大好,但听了裴忱这话居然还能笑出来,虽然这个笑看上去也是有些虚弱无力的。
“你倒是聪明得很。”
“我可不觉得这是一种表扬。”裴忱低低道。“这就证明我猜对了,可我猜中的这件事又很糟糕,所以叫我宁愿什么都没猜到。”
“是么?”顾忘川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可惜就算我说出来,你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总要先说出来。”裴忱叹息道。
“那是九幽的尸蛊。”顾忘川的神情有些难看。“中者活着时倒是没有什么,一旦身亡,体内便会衍化出一种极为酷烈的毒,此时这毒便能致活人于死地,且绵绵不绝,能让千百里地生机尽绝。”
顾忘川似乎很不愿意说出这些话来,裴忱却也十分理解,顾忘川毕竟是从九幽中出来的去,现在他亦是九幽的帝君,定然不想叫旁人听见九幽这样的秘辛。
“我从未看过如此记载。”裴忱说话间不由得有些悚然,裴行知当年知道他们会与九幽不死不休,故而搜罗了许多九幽秘辛,其中却并无关于这尸蛊的记载。裴忱本以自己对九幽已经足够了解,却是今日才知那不过是皮毛。毕竟九幽存世一样有许多年,谁也不知它底蕴究竟有多深厚,哪怕是现如今九幽已经不复当年威名,也依旧不可为人小觑。
顾忘川低低笑了一声,笑到一半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却是又连连呛咳起来。裴忱看着这一幕竟还有些愣神,是不由得想起当年事来。
见裴忱显着有些愣怔,顾忘川同他想到的显然是同一件事,故而他的笑也显着十分怅然,他似乎有那么一瞬衰弱到几乎说不出话来,面色也十分可怖。裴忱便知道这毒的确是非同小可,但一时间又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顾忘川不过片刻便自己缓和了些许,他喘息片刻,方道:“因那东西太过有伤天和,故而九幽也不过用过一次。”
裴忱心想倒不一定是他们觉得有伤天和,八成是担心这东西太招人忌惮,才不肯令旁人知道这一点。然而他面上倒不肯流露出半点不对的地方,毕竟顾忘川救了自己一命,而九幽如今也是他的心血,就算顾忘川当初未必愿意接下那么个烂摊子去,现如今他也未必肯叫旁人指摘九幽分毫。
况且那本就不能全算是个烂摊子。
两个都是聪明人,看着彼此脸色也就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裴忱伸手要去探顾忘川的脉息,却叫顾忘川朝后微微一缩手躲了过去。
“你不是还活着?”裴忱微微一挑眉。
“活着倒是活着,只是解了两遍尸蛊,不知还能不能算活着。”顾忘川此时也不为难他,甚至于语气也显得十分平静。“尸蛊本是没有所谓解法的,后来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想到独孤月,顾忘川觉得那简直不能说是胆子大,更像是藐视天下一切。
听见胆子很大这个评价,裴忱微微一挑眉。他倒是觉得顾忘川才是那个胆子最大的人,他敢一面当北燕的皇帝一面当那个九幽帝君,就像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一条独木桥一般,万一哪天被人发现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顾忘川却不知道裴忱在想些什么,继续道:“他倒是提出了尸蛊的解法,只那像是在叫解蛊的人自杀,况且一直也没人敢于动用尸蛊,大家都只当做是玩笑,却不想长安真敢让尸蛊现于天下......不过他本就是想看着这人世覆灭,又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你为了你的子民,给师百万解开了蛊。”裴忱皱眉道。“那么我呢?你为何救我?”
“总要留下个囫囵人把我送回去。”顾忘川故作轻松道。“小七是你师姐,我也合该顾念你。”
“少给我来这套。”裴忱虽念及顾忘川身上有伤略放缓了声音,却还是相当的不客气。“解一回蛊如何,两回又如何?”
“一回则人渐渐枯朽,我是炼神境强者,半死不活也能捱上几十年,本想着倒是同凡人帝王一般,也好叫朝堂上下安心。”顾忘川一哂。“奈何你也中了尸蛊,且还和师百万的有些不同,似乎在你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发作出来,那我便只好再动一回手,总不能两个人都回不去。世间本就没有替人解过尸蛊的人,至于解了两遍,那听起来更是疯子干的事情,所以没人知道两回又如何,但看我现在这模样,似乎是快变成一具尸体了。”
“一具活着的尸体。”
那个桀骜的声音叫裴忱一听便觉得像是找着了救星,他回头去看征天,征天却直直地越过了他,走到顾忘川身边。
而顾忘川竟也看见了征天,定是征天特意现形出来的。
“你就是他的剑灵。”顾忘川含笑道。“倒是见多识广。”
征天最讨厌被旁人说成是剑灵,此刻竟也没有反驳,只道:“什么尸蛊,这是魔族的毒,你们九幽有些魔族传承,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出来的东西,至于裴家小子身上的,因为叫那疯子身上魔主的气息浸淫太久了,倒是有些像最初的模样。”
裴忱闻言眼睛一亮,道:“你有办法救他?”
“本是只想管你一个的,谁想他自作主张把毒渡了过去,总不能叫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征天嗤笑一声,手指点在顾忘川眉心。
他的指尖闪出一缕红光来,在顾忘川额头上不知是画了几笔什么,每一笔都在顾忘川苍白的皮肤上亮过一瞬便消失无踪,裴忱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倒是看着觉得征天是画了一道封印。
只不知为何封印在颅脑之上。
“这东西若是原版,那才真是麻烦得很,不过现在毒气只要不攻入灵台,便没什么所谓。我现在是将你灵台护住了,等会将毒聚集一处,你便能行动如常。”征天难得解释两句,转而扯开顾忘川的衣服在他后背上也照样画了几笔,眼见顾忘川背上像是燃起一线火焰,四面那些青紫瘢痕像是活了一般纷纷投入这一片火海之中,也偶有几缕黑烟自顾忘川背上冒出,但更多的还是就沉在他背上,像是个狰狞的图腾。
裴忱看着却觉有些眼熟。
征天像是察觉他心中所想,扭头一笑道:“眼熟么?眼熟就对了,那疯子身上画的也差不多是这东西,也就是说那时候他就拿到了九幽那视为禁忌的所谓尸蛊,这小子的九幽帝君做的不大够格,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
顾忘川的面上浮现出一点血色,总算又像是个活人了。
“这恐怕是一时之法。”他望着征天道。
征天哼了一声,道:“自然,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解了毒,这也不会是当年叫神族也忌惮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不知又是想起哪一桩禁忌来,总归是不肯再说什么。
顾忘川听了却不显得失望,只问道:“那该如何解毒?”
征天先看了裴忱一眼,才慢悠悠道:
“你要是能不被地火烧成灰烬,倒也可以去寻。不过眼下还有更方便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