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样尖锐的问话,在此时却恰如一道照亮裴忱浑噩脑海的光芒。
裴忱猛然醒转,也终于意识到了眼下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况——他如今正陷在费展当年的回忆里头,几乎以为自己便是费展,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会不会永远的留在这里,成为漆黑甬道中那个幻影的一部分?
他只觉得身上有涔涔冷汗渗出。
在一切明晰起来的瞬间,裴忱的意识便从费展身上抽离了出去,成为了一个旁观者,他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看见费展怀抱尸体跪在棺椁之前。
费展脸上那种痛色,于裴忱而言是陌生而熟悉的。
他从未在真正的费展脸上看见过那样的神色,然而就在刚刚,他偏在幻影身上窥见了那种极致的悲痛,于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的,费展是曾跪在这里乞求一个全然的往生,但他似乎是失败了,不然便不会有那把剑。
费展冲着白玉的棺椁叩头,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总归是额头上已经渗出血迹来,当年的费展大抵也是一方强者,不然不能从灵月阁杀了人还带着尸体全身而退,然而他的护体真气在此地便像是从不存在一样。
裴忱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起初还是端庄森严的,而后渐渐带了一丝诱惑的意味。
作为一个旁观者,裴忱已然明悟过来。
这便是与神后相纠缠的那份恶,藏在最堂皇的外表之下,行阴私之事。
“没有人可以违逆天道,她若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往生,便会被这天地的规则吞噬。”
费展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裴忱看得很分明,或许费展本身并没有如此执拗,只是先前在那布满了镜子的享殿里大概是被种下了心魔——若非裴忱在当时便试图去突破,或许他一样也会被种下心魔,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爆发出来——他的心魔便是当初与夏云笙之间的诺言,其实他本也是为此而来,只如今是非达到目的不可。
“不是说镜冢能实现人的愿望?”费展绝望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癫狂。“为何便不能实现我的愿望?”
“若神是万能的,世间便也不会有魔。”那个声音平静的回答道。
裴忱眼睁睁看着费展眼角的泪渐渐也带了血色,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幻影能叫自己也流下血泪,因为当年费展的确曾在此地泣血,虽说是与成了执念的心魔有关,可到底也还是情根深种。
他想,他终于能理解费展为何会行那等狂悖之举,以爱人之骨铸剑,叫世人觉得此人已然入魔。
费展的确是入了魔,然而那不是魔道,只是一个人走不出去的心魔。
“然而你们依旧可以永不分离。”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秘的诱惑,裴忱听着也不由心向往之,只是在下个瞬间便清醒过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可以没有那么分明,她是死了,然而她可以继续陪着你。”
他知道费展要做什么了。
尽管注定是徒劳无功,裴忱却依旧冲眼前的幻象伸出了手,他知道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无改变的可能,可是看着那女子的躯体渐渐消解,魂魄不能往生而被困在骨殖之中,依旧是很难袖手旁观。
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费展的臂膊,看着竟像是他握住费展的手,帮助他完成这件事一般。
裴忱摇着头后退两步,他被那沉重的悲怆所感染,然而当他终于要流下泪来的时候,他却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对。
“你要我看见这一幕,是依旧要以悲情来感染我。”裴忱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挡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如今落下来的不会是泪水,只会是更要命的东西,若他深陷这悲哀之中不可自拔,那么他也就永远不用再走出去了。
那个手握骨剑的费展脸上依旧是悲伤的表情,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裴忱,微微弯起嘴角。
“即便你发现了这一切,你依旧走不出去。”
“是么?”裴忱心平气和的问道,他的平和反而激怒了那幻影,叫幻影倏忽飘到了他的面前。
“这样的悲景都不能叫你生情,难道你是木石心肠?”
“我是血肉之躯,自然心也非铁石。”裴忱勉力露出一个笑,在这幻境中连露出个笑容都是这样的困难,他意识到自己恐怕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也不大多了,如果不能即刻从中脱身,只怕他终会忘记眼下的凶险,沉湎于悲伤之中不可自拔。
好在此地像是还有着某些规则,这不是属于裴忱的悲伤,还不能那样剧烈的感染裴忱。
“只是我知道这是个悖论。”
“什么悖论?你说天道是悖论?”幻影大声嘲笑于他。
“你们若真是鹣鲽情深,如何不能去寻下一世?没有了过去,总会有未来。”
实际上,裴忱自己对这话没什么底气,他毕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这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有了一种洞悉明悟的感觉。
那幻影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凝定在了当地。
“是么?果真如此么?”
裴忱没有再回答,他知道眼前幻影不过是在自问,然而发生的一切是已经发生了,若他出得这镜冢去还能寻得费展,没准能劝他将剑毁了,将魂魄放归去寻来世,而如今他所求不过是叫幻影溃散,让他过得这条甬道去。
幻影蓦然仰头大笑起来。
“若你真对自己如此有信心,便去看看罢!去前面看一看,你的愿望又将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愿望?”
即便是裴忱,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心动。
只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
因为他不是为此而来,他本就没有抱着这样的希望,而且他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所在,即便是有那易于实现的愿望,只怕也会被那恶念所扭曲,不知以怎样古怪的、甚至会叫人追悔莫及的形式实现。
裴忱可以说是被征天诓骗到此地来的,他根本不知道镜冢还有一个这样的传说,不知道镜冢能实现人的愿望。想来镜花楼封锁了这消息,只不知道费展是从何处得知,这倒也不能算是敝帚自珍,毕竟愿望二字对常人来说是那样虚无缥缈又叫人趋之若鹜,若是知道世间有个地方能够实现人的愿望,那么无论这后头潜藏着多大的危险,都能叫人为之疯狂。
于是他只冷笑,看着眼前的幻境崩塌,看着那个幻影忽然扭曲为一道门户。
裴忱知道,这门户后头就是那所谓原初的恶念之所在。
“我本以为你要设立更多的关卡来阻止人的窥探。”裴忱对着那扇门户朗声道。
门内没有声音,仿佛里头的寂静也是亘古不变的,但裴忱知道那不过是假象。他跨过那扇门户的时候,感受到了与当初从水中进入镜花楼时一样的错觉,于是他便知道这又是空间上的变化,这也证明了此地大概真是镜冢的核心,其所用的力量与镜花楼存世的依仗是同根同源。
裴忱几乎觉得时光是倒流了。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华美而肃穆的棺椁,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看着费展的回忆,而是亲自站在了那棺椁之前。
亲身看着,仿佛是比在幻境中更为震撼人心的。
然而裴忱眼底却只有戒备之情,没有丝毫的目眩神迷。
“既已来到此地,为何不拜?”
裴忱听着这个已经有几分熟悉的女子声音,不过报之一笑。
“我无所求,自然便不必拜。”
人,似乎生来便是比神魔要低上一等的,故而见到了唯有屈膝折拜。
然而裴忱正是为了灭魔而来,这神魔纠葛共生的存在自然不足以叫他去拜,况且便是对上真正的神,他或许也不屑于去拜。
神魔之上,还有真正虚无缥缈的天道所在,即便是强大如神魔,也不过生在这天地之间为星辰所照耀,逃不开既定的兴衰,是以才会有人治的兴起。
“若无所求,缘何会来到此处?”那女声不见恼怒,只是几分森然。“如此狂悖,该受天罚!”
这里与外界并不相通,但随着话音落下,裴忱耳畔真有闷雷声响起。他脸色微微苍白下去,却依旧直视着那流光溢彩的棺椁。
“一言不合便降罚苍生,那么,你便不是神。”
这或许是裴忱一生里胆子最大的时候,也不知是真相给了他勇气,还是方才替费展的那点不平之心变成了现下的莽撞热血。
“既然不是神,我便更不用拜!若真说我有所求,我求的便是剿灭此地的恶念,真正还这镜冢一个清白!”
裴忱只感觉周围有惊涛骇浪向他袭来,那样强大的力量叫他几乎不能呼吸,可是他依旧勉力喊出了他想说的话,他看见征天的手点在他的眉心,叫他的声音能与棺椁中的存在相抗衡。
“若真要问我何谓正邪,在此时此地,要扭曲世人愿望的,便是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