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其实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透体而出的是剑气,只知在那一瞬间双窍已开,身周真气激荡不知比原先强过多少,而今下丹田开辟出来,他终于算是个正经修者。
睁开眼的时候,征天正在他眼见冲他微微的笑。
“小子,比我想得要厉害不少。”
裴忱听出一点言外之意,微微皱眉,然而没有问。征天最喜欢故作高深,裴忱如今很了解他,知道什么时候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
“前头还不知有些什么。”裴忱望着通往享殿之后的那一条路,语气带一点忧愁意味。他也很明白,这镜冢的诡异超出常人想象,或许原本还不算凶险,但那所谓最初之恶念侵入之后,里头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他如今甚至在想,费展当年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或者也不算全身而退。裴忱想起费展后来如何如何,眉头皱的更紧。
“我以为你会试着算一算。”征天笑道。
“我知道算不出来,这里头随便哪一个都是神魔之首。”裴忱的手搁在颈间的锦囊上,他可还记得那几枚钱是怎样碎的。
“无趣。”征天哼了一声。“能看的笑话是越来越少了。”
裴忱不语。
他本以为离开享殿的时候还会发生些什么,然而是风平浪静,叫裴忱几乎怀疑自己方才见到的那些都不过是幻境——但镜中人与心魔,听起来也的确都是幻觉。
不过幻境亦可杀人罢了。
这享殿是堂皇的,然而其后的通路却又回归了黑暗。裴忱抬起罗生剑,剑上透出一点暗红的光芒,但那光芒只在剑身一寸处逡巡,照不亮这浓墨一样的黑暗。
“这里有古怪。”裴忱低声道。“无法被照亮的黑暗——我记得是有这样的记载的。是隐夜纪那些个魔尊们寝陵里最常见的设计,似乎是从本质上限制了光的存在。”
裴忱此时看不见征天,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还不是最纯粹的黑暗。如果是的话,你会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无声无光的黑暗,那是能令一切生灵从内向外腐烂的存在。
而眼前这无法被穿透的黑暗,就已经很令人心生恐惧了。
“我想知道当年费前辈究竟走到了哪里。”裴忱看着眼前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声音还算镇定,只总忍不住去想落脚处究竟是什么。
“那个用刀的家伙?他的道心不算坚定,但这里大概是过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
“我不知道,大概是想叫人知难而退的布置。”征天懒洋洋答道。“若是有什么东西,大抵也还是幻境,神魔对待凡人都抱着些好奇,更愿意看一看人心的力量,而不是看着蚍蜉去撼大树。”
被称作蚍蜉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不过裴忱也无从反驳,在神魔面前凡人是那样的渺小,即便是修者也是一样,那些得天独厚的存在一出生就是他们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修者穷尽一生,可能也不过是神魔眼中一粒尘埃。
但就是那样渺小的修者,却依旧结束了隐夜纪,开辟了人治的纪元。
“我以为你会有些害怕。”
黑暗中裴忱看不见征天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有些促狭的笑声。
“或许还是有些怕的,但而今已是人治的时代,神魔寂灭,一点残余如何与人争辉?”不知怎地,裴忱心头一热,话一出口才觉出有些不对,这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似乎是此地放大了他心底的某些情绪。
“狂妄。”
裴忱听着这个不属于征天的声音蓦然响起,起初是被一惊,而后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知道这里一定会出现些什么,而今他所等待的终于是出现了。
“你是什么人?”裴忱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在这样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亮起的任何一点光都足够刺眼。裴忱的眼睛本来已经适应了这样浓厚的黑暗,所以当眼前亮起白光的时候,他的双眼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
极暗之后的极亮,放在凡人身上已经足够损伤双目。好在裴忱而今是个八窍的修者,只不过流下一两滴眼泪,便看见了眼前人。
眼前人竟还是熟人。
不,只是长得像是熟人。
眼前是一个年轻几分的费展,他眉宇间的痛色是裴忱不曾见过的,裴忱见费展几面,这个人总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世上是没什么事能叫他经心的,其实那也是心死之人的表情,既然心是已经死了,当然无从提起心上事。
“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相见?”裴忱冷声道。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眼前的费展说话间也带着一点忧郁,裴忱注意到而今他腰侧是没有骨剑的,而他站在此地,双臂上举,像是在环抱什么东西。
裴忱恍然。
这是一个影子,来自于过去的某个时间,是当初费展抱着死去的爱人来到这里时被留下的影像。
“你留在了这里,是不是证明当年的你没能走出这条路去?”裴忱抬眼,他眼里没有惧色,这让那个忧伤的费展像是有些意外。
“当年的他是出去了,但他的某一部分依旧留在这里,变成了如今的我。”这个费展即便是在笑的时候,也不过是嘴角屋无力地向上一弯,叫人看不见任何喜悦之情。
裴忱看着他,忽然也觉得有些悲伤。
他觉得自己眼里有热流涌出,但同时就闻见了血腥味。
——从眼中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
“我知道了。”裴忱忽然笑起来,他笑声里现在也带着怆然的意味。“我明白了,此地一样是引动七情,只取决于前人留下的是什么。”
“你会悲泣而死。”那个幻影冷冷道。“你不会有机会给后人留下些什么,你注定要在此地化为白骨。”
裴忱挑眉,他不确定这个影子能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因为发出光来的只有他而已。
“也许我会给后人留下些什么......虽猜不太透,但大抵便是愤怒吧。我这人身上,也只有些愤怒而已。”
他眼角还在淌着血泪,然而裴忱恍若不觉,只向着前方迈步。
现下他们两个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裴忱不知道这影子是不是真正的虚影,只是他前进的时候,幻影并没有动,站在原地恍如生根,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悲凉,嘴角却是一个讥讽的弧度。
终于,裴忱的脚步从费展体内穿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花。
又是幻境么?裴忱在陷入昏迷之前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
却也不全然是幻觉。
裴忱再睁开眼睛,已经不在那条漆黑的路上,他站在一座庄严华美的厅堂之前,厅堂之上是棺椁,华美异常,是整块白玉雕成,上缕金丝,缀以星斗一般无穷尽的宝石。
这就是神后为自己选择的棺椁么?裴忱看着,他对金玉并无渴望,所以这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富贵堂皇不能叫他动心,他想,人要成仙,摒弃的是凡心,然而众仙之长说是淡漠无求,眼前倒有这样一座棺椁。
裴忱嘴角不自觉带一点冷笑。
但这时,他不受控制地说话了。
“我来这里,为云笙求一个往生。”
这不是裴忱的声音,更像是个更为年长的男子说出来的,男子语气里有刻骨的悲凉。
裴忱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双臂之中有些沉重。
他低下头去,看见怀里正抱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还是陌生的,但看着看着,裴忱恍恍惚惚地便升起一点悲意来,跟着那悲伤如同浪潮一般淹没了他,全然不像是对着陌生人该有的悲意。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便是当年的费展。
来这里求一个往生?灵魂不灭,何以没有往生?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
下一刻却又给自己了一个答案。
灵魂往生,便是一个全新的灵魂。可云笙不该就这样把他给忘了,他们说好了是永不分离,那便谁也不能违约。
“卑微的凡人啊,你亲手杀了所爱,如今却要求她带着这记忆往生?”
裴忱听见女子淡漠的声音,像是从极高的天穹上传来,可细细分辨的时候,却又不过是从眼前棺椁中传出。
这一刻他心头剧震。
怎么可能?神后封印己身,怎么可能回应旁人的应答?若是封印已经破了,如今说话的真便是神后吗?
他刚刚想到这一层,便听见耳畔有人冷哼,那个声音是人无法想象的阴森与邪异,裴忱只觉得自己的意识瞬间空白,再回过神来时,他依旧按着当初费展所答,低声道:“云笙甘心为祭,已是必死之局,我不过是践行正道。”
“正道?”
费展的答话像是激起千层浪的巨石,墓室里充满了女子陡然尖锐起来的笑声,那笑声本身似乎便是一种攻击,叫人听了头晕目眩,七窍有血流出。
血液落在夏云笙了无生机的面庞上,像是雪地红梅。
笑声止歇的时候,裴忱不知是第几次听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问话。
“可笑,凡人如何来论正邪,世间何谓正邪,你们自己都浑浑噩噩无从答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