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现正站在一片空茫的雪原之上。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应京城的落雪不会这样永无止境的落下,这不是他记忆力任何一处地方。事实上,似乎只有北燕才有如此鹅毛大雪。
这也算是他的心魔吗?
裴忱微微皱起了眉头。
身前身后都是一片白色,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这样空旷的原野叫人没来由感到恐惧,裴忱看不见前路是些什么,然而他已经感觉到了冷,若不走出这片雪原,他会冻死在自己的幻觉里。
在这一刻他似乎又变为了一个凡人,只能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他的双脚起先是疼痛,而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渐渐变为麻木。
征天在他身后,像一团燃着的火,却没有任何的温度。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裴忱艰难地问道。
他的话甫一出口便被狂风卷走,不过征天依旧听见了。
征天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
“这不是你的心魔,这是旁人留下的恐惧。”
“旁人?”裴忱不解。“恐惧也是一种可以被遗落的东西么?”
“这是极北之地的雪原。”征天眼里倒映着漫天的风雪,他的声音也如这风雪一般冷然。“我想,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两代饮冰族女子都流落在外。”
当征天说出饮冰族三个字时,裴忱才算了悟。
但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明珠泪会把‘恐惧’遗留在这里。
“她用了你的心头血,因为不打算叫你死,便在你身上留了一个术。”征天伸出一只手来,他的手几乎与天上的落雪同色,按在裴忱已经冻得僵木的胸口上,也不能叫裴忱觉着更冷。
“还记得当初那一线冰晶么?”
裴忱怔怔点头。
“她大概是不小心把一点恐惧留在了你身上。”征天微微笑起来。“若是下次她依旧要取你性命,你可以用这个困她。”
裴忱没有跟着笑。
“你说那是个小把戏。”
“的确不足为道,只是没想到留了这么久。”征天笑意里竟还带一点促狭。“小子,你是还一直惦记着她?”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裴忱依旧觉出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他觉得自己现如今说的话更像是在恼羞成怒,然而也没有旁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我便要被冻死在这所谓的恐惧里了么?”
征天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不是,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出去。”
在雪地里跋涉良久的裴忱苦笑起来。“我可不觉得这是随时。”
征天向着天空张开双手,那一刹那他笑容睥睨,有无上的威严。
“来,叫我看看这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起初一切依旧是寂静无声的。
而后远远有厮杀声起,裴忱惊愕地看见雪地上出现了许多人影,其中竟几乎是没有男子的,那些女子都很美,肌肤素白得近乎于透明,像是冰雕雪砌一般,她们在这样的严寒中赤裸着双足走在雪地上却恍若不觉,即便是厮杀的身影也像是在舞蹈。
裴忱能看见她们脸上燃烧的愤怒,也能听见那些女子的叱喝声。然而刀剑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就像穿过一个幻影,那些飞溅的鲜血在雪地上绽开红梅,却也不能落在裴忱身上。
他是在旁观一场发生在很久之前的内乱。
“这是什么?”
“大概是饮冰族的动乱吧。”征天抬起手来,指向远方。“你不曾看见那个人吗?”
裴忱看向了征天所指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黑衣人,他是这片皑皑白色之中唯一的一抹阴影,因为带着兜帽,裴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下巴的轮廓。
然而这一点就已经够了。
裴忱见过这人一次,便再不能忘。
“洛尘寰。”裴忱咬着牙,这一瞬间他不再觉得冷,他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让他觉不出旁的什么来,他也不再去徒劳地试图阻止那些女子之间的战争,只是向着洛尘寰的身影狂奔而去。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这不过也是一个幻影。
只裴忱每走近一步,洛尘寰便飘忽远去一步。
“你追不上的。”征天冷冷道。“他大概本就不在这场厮杀之中,只是有人认为他是幕后的黑手。”
至于这个有人是谁,裴忱当然清楚得很。
“我究竟该怎么出去?”裴忱蓦然回头。
“你想明白了自然便可以出去。”征天对着裴忱刀锋一般的目光,却还是悠闲的很。
“我该想明白些什么?”
征天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只轻轻一纵,便已经出现在了洛尘寰身边,于是他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那样辽远。“想想刚才,不要被七情蒙蔽,走出这片雪原,你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裴忱现在很清晰地能看见洛尘寰的冷笑。
他忽然明悟过来,此时此刻的洛尘寰已经不再是明珠泪记忆里的那个幕后黑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已经是他记忆中的洛尘寰,当然,一样是罪魁祸首。
裴忱站在厮杀的人群当中,他的眼神依旧有仇恨与悲伤,然而已经十分清明。
“我要走出这里。”他低低道,像是在对洛尘寰宣告些什么,又像是在劝慰自己。“我要从这里出去,站到真正的那个你面前,斩你头颅告慰裴氏上下。”
“是么?”
裴忱在那一刹那听见了洛尘寰的冷笑,那声音与他曾经听见过的别无二致,心魔之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
他抬起头来,与洛尘寰的幻影对视。
“是的,总有这么一日。”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剑,那或许是征天递在他手里的,或许是他具化而出的,但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长剑携风雪狠狠劈落,一瞬间风雪声愈厮杀声都归于静默,雪原开始崩塌,裴忱站在那一片地动山摇里不曾挪动分毫。
四面的幻象轰然垮塌,裴忱终于重新看见自己的内腑。
真气冲至气海,开丹田而不肯歇,一径猛冲,或许是被裴忱方才的愤怒所影响,正冲着尾闾而去!
气海与尾闾本就遥遥相对,若是有那根底深厚的,一同冲开也不算是什么罕事,然而裴忱刚刚受了重伤,又被心魔引动气息微微虚浮,便是真能冲破,也少不得要被影响着虚弱上几日。
他现在可没有多少时间。
裴忱只有拼命去调动天地之力,此地天地之力固然充沛,能被他吸纳的却也只有一小部分,正觉无计可施之时,征天在他额前重重一拍。
一股冰冷煞气直冲他眉心,裴忱浑身真气被调动起来透体而出,征天的手被震开一分,然而不曾全然挪开。
“继续吐纳,积聚力量,我来为你拖延时间!”征天厉喝道。
裴忱心下若有所悟,不敢有丝毫耽搁,真力运转周身,然而每到要强冲尾闾之时,征天便会在他身周大穴之上重击,逼真气回防。这固然痛苦,却也有效为裴忱拖延了些时间。
征天说自己不懂凡人修习,然而举手投足哪里是不懂,分明洞若观火。他皱着眉头,眉眼之间一片凝重之色。
他从未对什么人如此护持过。
这千万年来,那把剑被无数人握在手里过,他曾很积极的寻求脱身之法,然而从未成功过。
直到这一次,他也看见了天下大乱的预兆,并知道乱将要从何而来。
裴忱或许真会与那造就了他的众魔之主交战,而他也或许真能从那一战里获得自由。
但更多的,或许是因着有趣。
征天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
他从未见过这样弱小的宿主,又或者还曾经有一个,那就是裴慎。裴家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渺小,可又能在不经意间叫他看见人心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力量,他诞生于神魔,从无一颗人心,也觉得那不过软弱可欺的东西,而今却又觉得,人治的时代之所以能够到来,与这一颗人心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裴忱的眉头也紧紧皱着,这与生死倒是没什么干系,但前路艰险,若是在此地折损力量不能往前,谁知这天下又会有怎样的变数?
恍惚间有个人在他耳边低低的冷笑,笑声桀骜狂妄。
那是他记忆里魔主的声音。
像是在诘问他,既要直面与祂那样的存在,如何在这一步便如此狼狈,如何至今弱小如蝼蚁。
于是裴忱知道,心魔依旧未除,如附骨之疽,片刻不曾离去。
他咬着牙,口腔里是腥甜的味道,嘴角也流下一丝鲜血。
“还是那句话——今日我弱小,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心底是近乎于疯狂的咆哮,就在这一声怒喝之中,裴忱体内的力量终于积蓄为一道洪流,呼啸向着尾闾窍而去。
征天松开了手,有激烈的剑气透体而出,将征天堪堪逼退一步。
他如果不想退,自然可以不退。
但眼下,还是给裴忱留些发挥的空间为好。
“这小子还将剑气炼进了体内?”征天喃喃自语一句,侧头看一眼裴忱放在膝上的长剑。
看来而今与裴忱纠葛不清的,早就不止他,还有这把他看不上眼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