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里立时安静了下来。
四面的空气都像是在这种静默之中凝固,裴忱的掌心里微微有了寒意,他的右手停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则捏住了那块令牌。
那个瞬间他似乎对征天又有些不信任了,大抵是想到了裴慎,心中总有一点芥蒂,那确实是个幻境,然而幻境里的事情却也是实在发生过的。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裴忱听见一阵狂笑,起初还是那女子的声音,后头便渐渐透出另一个阴鸷沙哑的男子声气,这笑声叫裴忱只觉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果不其然摸到了满脸的血。
他的境界还是太低了些,至于连这笑声也承受不住。
“原来你是已经发现了——不错,不错,我该知道的,你身上有种叫人作呕的气息。”
裴忱想,若征天身上真同时带着神与魔的特质,那可真不知眼前人究竟是觉着哪一种气息更可恶一些。
征天落在了棺椁之上,他脚下踩着的正是那白玉雕就的龙凤,这是再显见不过的侮辱,大抵征天同样也觉得这里头的气息很令人生厌。
“果真是你,戾。”
征天的声音里透着一点不屑,裴忱忽而觉出眼前的征天同平日里有些不同,他这神色是裴忱从未见过的,然而很快裴忱便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征天的语气是那样熟稔,像是对着一个多年未曾见的老友。
征天的诞生当然晚于魔主,他也就不可能见过最初的魔主。
现下驱使着他说话的,是他身上曾经属于魔主的那一部分,那也许在多少年的时光里已经沉寂下去至于几乎没有,然而今日面对着宿敌,还是不可遏制地汹涌而出。
“是你——不,不是。”此时棺椁里传出的便纯乎是那个男声了,里头冰冷邪异的气息却强了许多,裴忱只觉得手心里那块玉简微微的发着热,恰到好处把那冰冷的感觉隔在了外头。
“原来你也早已败落,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非神非魔的怪物。”戾的声音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征天却只是报以冷冷一笑。
“我不是你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世人叫我征天,那么你也可以叫我征天。”
“征天?”戾低低的冷笑,那白玉的棺椁震颤着,上面的宝石折射出一点异样的光芒。“这要问你身体里的另一部分答不答应。”
征天忽然从棺椁上跳了下去。
“小子,过来帮把手。”
裴忱不解地看着征天,征天却只显得很不耐烦地又一招手。
最终裴忱还是走了上去,在征天的指引下把手放在了棺椁之上。那一瞬间他先是觉得有种冰冷的力量如离弦之箭一般循着指尖逆行而上,转瞬便要攻心,然而下一刻征天重重地一拍裴忱的天灵,一股霸烈的热流又顺着他颅顶而下,两者撞在一出,裴忱体内似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爆鸣,他周身的空气都为之激荡一瞬。
裴忱口中吐出一道血泉,他惊怒交加地看着征天,下一瞬却听见了崩裂的声音。
那一重重的棺椁都在纷纷开裂,每一重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贵重料子,一瞬间地面上铺满了散碎的珠玉,宝光氤氲叫人几乎挪不开眼,那是足以叫任何一个盗宝者为之疯狂的场景,然而这里没有盗宝者,只有一个还几乎神游天外的裴忱。
裴忱愕然地大睁着眼睛,怎么也想不到那一瞬的交锋是征天借着自己的手毁了这样一个可怕存在的棺椁。
不,也没有完全毁去,
最终这里还是剩下了一重棺木,是纯黑的颜色,非石非木的质地,同先前那甬道一样的黑,像是要把所有的光都吸纳进去。
“你还是要躲在里面吗?从前是个废物,今日还是个废物。”征天冷笑。
裴忱注视着那片纯黑的颜色。起初并不觉着有什么,然而真正仔细打量一番,他忽然发觉那也不是全然的黑。
他从上面看见了漫天星辰,那些星辰的运行轨迹要比素日在夜空里所见要迅速许多,像是在排布成某个特定的结果。
裴忱屏住了呼吸,他认真地看着那些星辰的交织与碰撞,有好些他熟悉的星辰忽而便湮灭在他面前,那对一个占星者而言是无与伦比的震撼,他一时间甚至不知眼前这一切究竟预示着什么,然而愈弄不清楚便愈想去探寻。
而后,他的头上又遭了一巴掌。
裴忱如梦方醒地挪开了眼。
如今哪里是研究这星象的时刻,还有强敌在一边虎视眈眈,况且这也不一定便是真正的天象,一路走来裴忱已经意识到此地最可怕的招数俱是攻心,眼前这一幕是攻心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你想得很对。”征天的语气依旧是冷嘲的,他似乎真的对这所谓的原初之恶十足轻视,面对四分五裂散轶各处的魔主之时,他总还是严阵以待的,眼下却像有些漫不经心。“他也就剩下这点本事了。”
“你不是祂,如此狂妄,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戾的声音透出一点恼怒。
“你虚弱至此,只剩下操纵人心的力量,还要我如何高看你?”征天嗤笑。“你把上一个人放出去,也是为了叫他引来更多的人为你积聚力量罢。然而他比你想的要强许多,虽然还是叫你撺掇着犯了个大错,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留存。”
戾被征天这样轻慢,却也没有更为愤怒,只是低低冷笑起来。“没关系,今日之后,我会有更强劲的帮手。”
征天的眉头微挑。“我宁可杀了这小子跟着一起消亡,也绝不会叫你有机会利用他的。”
裴忱听着征天这话,却没有自己想像中的惊惶愤怒,只是那一瞬间他手中的玉简散发出湛湛的光芒。
“想用这句话把这小子控制住?”征天望了一眼那玉简。“那女人倒是很大气,居然给了你这样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裴忱把玉简举在空中翻来覆去地看,然而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隐约看出里头是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的,影影绰绰映出一朵花的模样。
“这是最本源的气息之一,这么一个玉简,大抵能抵了百块令牌。”征天淡淡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女人大概也有自己的算盘在,只是不用理会,总归有我在,现在只要将这乌龟壳子打碎了,便可将这苟延残喘的家伙给解决掉。”
听着征天还如从前一般满不在乎的语气,裴忱倒是觉得眼前这一切虽然扑朔迷离,可也没有那么可怕。他上前两步,想要将最后一重棺木也一并推开毁去,征天却伸手拦住了他。
“不要急,会有人帮我们一把。”
征天沉默一瞬,又低低笑了一声。“或许也不能说是人,但总归也是躲了这么久,该出来了。”
裴忱只觉得手中的玉简忽而变得火烫,这叫他终于握不住那玉简,一松手,几乎要为这满地的珠玉里再添一片碎玉。
那样轻薄的一片玉,投入这里几乎像是在大海中滴入了一滴水,本应该再寻不到那玉简的才对,然而在玉简将要落地的一瞬间,满室里忽然生出种奇异的馨香。
玉简也没有碎,竟又自己折回了裴忱手中,裴忱愕然地握住它,方才火烫的温度也已经在一瞬间消弭无踪。
那香味叫人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要是旁人看见此刻这暗室里的景象,想必是会觉着悚然。裴忱在这满地的乱琼碎玉之中站着,脸上的血迹还在,然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点笑容。
他自己也觉得这景象有点诡异,忙敛了笑容。只是这香味的确有些奇特,方才压抑而恐慌的氛围被一扫而空,历经几桩心魔之后本有些沉郁的心境也明快起来。
“这是什么?”裴忱低声问道。
“这是一个有点蠢的女人,想以守护对抗毁灭,然而没能成功,又想解决某些隐患,结果变成了更大的隐患。”
裴忱皱起了眉头。
“若是守护不能对抗毁灭,那么还有什么能抵挡毁灭?”
“你问我,自然是先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等变为一片虚无,自然毁无可毁。”征天笑了起来。“但凡人好像都不大喜欢这个答案,所以我被叫做魔,而那女人是神。”
裴忱猛然明悟过来。
“你是说神后!”
“诸神寂灭,而今也早已没有神后了。”
这是裴忱最开始听见的那个声音,但已经有了些许的不同,裴忱便知道,这是一个神志清明的神后在同他说话。
他听过魔主的声音,除了恐慌之外,并无多少敬畏。
神几乎等同于天命,但是裴忱现在竟也没有什么旁的感觉,只有种得了帮手的欣悦。
“世人一心向仙途,世间便还会有神。”
神后的声音却多一点感慨。
“天道之下,神也不过是强一点的人罢了,同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当年自信满满,以为可以封住这恶,然而最后却几乎成了个笑话,若非今日终于被唤醒,还不知此地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裴忱苦笑着看周围一地的混乱。“我只希望神后别为毁棺之事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