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听她如此评价,且不说这话中真假各有几分,也难免又对心月狐等人多了一层恶感,不过他对这些人是喜是恶倒都无所谓,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被绑在镜君一边,不过是杀镜君时顺手把他捎带上的事儿而已。
所以他听过之后,虽没全信,脸上却也升起一丝愤慨之意。倒是镜君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只是上了贼船,心中未必肯信我。”
裴忱叫她一语道破了心思却也不觉得尴尬,镜君这样老于世故的,当然是骗不过去,他也从未想过要骗,只道:“信与不信,现下都没什么关系,只不知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现下咱们伤残病弱一应俱全,若是——”
他话并未说完,镜君便淡淡瞥了他一眼,分明还是寻常小童的样子,气势却忽而高涨起来,将裴忱压得心惊肉跳,几乎以为镜君忽而怒了,要先将自己除去。
但镜君很快便垂眸道:“虽受了伤,境界却还在,要唬住些宵小之徒是足够了,若真动手时,倒也不会怕。你只需照顾好他便是,一会郎中来了,还要想法子扯谎。”
裴忱沉默一瞬道:“首先一关便过不去,是男是女,一搭脉便知。”
镜君却轻笑了一声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你想好,是叫人觉着你二人分桃断袖,还是你女扮男装,我却是没什么意见的。”
裴忱一生中还从未见过这样无谓而两难的选择,似乎选什么都无所谓,却又似乎选什么都关系甚大,他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还是觉着你想看些笑话。”
镜君坦荡荡认下,裴忱只觉得一阵牙痒而无可奈何,这时门扇又被扣响,裴忱面无表情站起身来开门,知道是郎中到了,自己这清白名声便也到此为止。
进来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裴忱微微一怔,倒不知道这样的老郎中也要上门为人诊治,大凡郎中,总以老为贵,故而那些个老者常常都是坐堂诊治。郎中身后跟着的是先前的小二,见裴忱神色,先是叹息一声。
“吕郎中的孙女也遭了毒手,故而他一定要来,谁也拦不住。”
裴忱见那老者面上丘壑里都带了些悲苦意味,也不由得为之恻然。这杀人者要练的是什么功他不知道,能练出个什么结果来也不知晓,只知道还有其余的凡人遭了此离散之苦。
他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问自己,如此世道,如何能做到不平尽去。
裴忱有一瞬的迷茫,但也像是抓住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灵光,只当他要去寻的时候,又找不见,只那声音像是自己寻到了答案,便不再问。
郎中颤巍巍向着裴忱行了一礼,裴忱犹豫一瞬,想着自己还要扯那等谎,终究不曾伸手去扶,倒是镜君闪上来将人扶住,裴忱先是有些震惊,想到以镜君的修为改变自己脉息倒也不难,一个凡人定摸不出什么,便也释然。
裴忱将银子递了过去,低声道:“便麻烦先生了。”
吕郎中先不接那银子,只往阿尔曼腕脉上一搭。
裴忱眼见他眼神古怪,咬咬牙还是将声音放柔了些。他倒不觉得真叫人觉着分桃断袖如何,只恐这老者重视,再对二人言语不敬惹怒了镜君。
“叫先生见笑了,外子病重,我只怕行走多有不便,才改换男装。”
他后退一步,不欲叫吕郎中看见自己脸上古怪表情,间或又瞥了镜君一眼。镜君先前像是一心要看这笑话,此时神情却十分平静,并没打算笑出声来。
郎中神色依旧古怪,但总算平静几分,去细细把阿尔曼的脉,只眉头渐渐紧皱了起来问道:“这位——这位郎君,怕也是个修行之人吧?”
“是。”裴忱并不隐瞒,他知道凡人难以解了这毒去,先前答应明镜司的人叫郎中上门诊治也不过是为自圆其说。故而他听了吕郎中的话,忽然向人一拜。
“其实要先生来,只是想问一件事,而非想求个解药。”
吕郎中却像是并不十分惊异。
“果然是中毒,只仙家所用之毒,老朽凡夫俗子实在无甚头绪,至于这问题,若老朽知道答案,也不会隐瞒。”
裴忱此刻看这郎中,却是高看了一眼,凡人对修者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实在少见,他从前在庙堂之高,看见的是旁人对自己弯腰,而后在那市井之中,又看旁人对修者弯腰。
“我们先前是对明镜司的大人说了些谎,为的是不节外生枝。这城中变乱,于我们的确毫无干系,但既然是遇上了,我也愿竭诚相助,不叫这样左道宵小平白坏了修者名声。”问之前,裴忱却是先安了一番吕郎中的心,免得老者心生疑虑,便是知道也成了不知道。
他这样说,吕郎中看上去却并未全信。
“修者都爱独善其身,这我知道,你有什么话便问,老朽一生之中还未说过谎。”
裴忱心下先有些疑惑,这老者对着修者都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胆子当真是大。然而又看着他的神情,似有几分明悟,试探问道:“不知先生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若是子弟有些根骨的,我这里有功法相赠,虽不是什么绝世功法,总可自保。”
果然,吕郎中只笑了一声,问道:“你看我修习起来,可还来得及?”
裴忱心下明了,暗叹一声。
“不知先生有没有听过怀梦草之名?”
“老朽年轻时倒爱读些不正经的书,武帝洞玄录也在其列。”吕郎中淡淡道。裴忱听他这么说,心下却凉了半截,知道这人只是将洞玄录当做志怪小说,定不知道真有怀梦草的存在。
然而吕郎中却接言道:“听你这样问,是要寻怀梦草?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裴忱苦笑。“不瞒先生,先前我身边也有人中此毒,故而方子我是晓得,可怀梦草难寻,我身上没有,也不知何处去寻。”
“如此,这毒与幻梦有关。”吕郎中沉思片刻,道:“你们修者总爱攻心,凡人之毒却从无这样的,老朽倒是可以试上一试,用别的法子解了幻梦去。”
裴忱偷眼去看镜君,郎中这意思像是要将阿尔曼当做试验品一般,也不知她作何感想。
镜君却只坐在桌边,她腿半悬在空中,百无聊赖一般的晃着,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裴忱稍稍放心几分,拱手道:“便请先生试试。”
吕郎中坐在桌前,先前那小二倒是贴心,是把笔墨一并带来的,此时镜君盯着他写字,忽然问道:“你不伤心么?”
听上去不能算是童言无忌,裴忱唯恐引起这郎中怀疑,正提心吊胆间,却听吕郎中毫不在意地答道:“伤心,故而一定要看贼子伏诛。”
镜君忽然笑了一声。
“你分明不是个凡人,怎么没能救下想救之人?”
裴忱一惊,几乎要拔剑而起,吕郎中却头也不抬地写他的方子,道:“你本事倒是大些,只驻颜有术,未免也太过。”
镜君平生一恨旁人说她旧名,二恨旁人指摘她外貌,但对这无心之失者也并不十分苛刻,只轻笑道:“分与你些正好。你是千山中人?”
“曾经是。”这炭条写出来的字也十分好看,隐约有种锋锐的杀气在里面。单看这字,其实也不像是个寻常郎中的字。裴忱听着不免凛然,这老人的修为恐怕在这店中除却镜君外所有人之上,毕竟那明镜司的人也未看出端倪来。
“我知道你了。”镜君一拍手,还真是个天真烂漫的模样。“你是吕春秋,当年谋算无敌号称掌人生死,乃是冥府大司命。”
这名字叫裴忱觉着几分熟悉,他对冥府其实并无多少了解,只知是与九幽同出一脉却又似乎有些矛盾在,却不知为何自己会有如此感觉。
“你年纪倒也不小。”吕春秋冷笑一声,将纸揭了起来飞掷与镜君。“这毒像是鬼医经了手,那人一贯附庸风雅,非得叫人去寻怀梦草,无稽之谈。”
“我们与九幽为敌,你不怕?”
“圣主也与九幽为敌,我对不起圣主,但能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会拒绝。”
镜君摇头,幽幽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想不到当年叫吕春秋叛出千山的,乃是个凡人,凡人易老易死,你倒是还肯留在此地。”
“我已经老了,老的是心,但总还有些本事在,你若是再说下去,只怕我等不到晚上便要重新举剑。”吕春秋神情漠然,却已经有了杀气,裴忱左右看着,一时间只觉心惊肉跳。
只好在两人到底是没有打起来,剑拔弩张一瞬之后又归于平静,只看得裴忱莫名非常,在一旁不敢做声,等吕春秋出门去好一阵才问道:“此人究竟是谁?”
镜君却没有答他,只道:“这城中藏龙卧虎,竟也有人敢在此动手,我似乎不小心给自己惹了个大乱子,可这乱子有趣的很,错过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