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依照镜君所言,很快便到了镇甸之中,这镇子也算繁华,裴忱进去寻着客舍,着意选了个不上不下的,如此最不容易招致查验,然而进去之后却觉气氛有些凝重,众人听见门响都齐刷刷看过来。
此地与千山毗邻,凡人之间也混有修者,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之事,镜君与阿尔曼这组合大光明宫上下都应见过,裴忱唯恐叫大光明宫之人认出,还先行为二人乔装打扮一番。他的本事本不在此,倒是镜君像是颇为精通此道,将自己打扮成个总角男童,却给阿尔曼换了女子衣衫。
裴忱看镜君所为,总觉她是多些促狭意味,可镜君吩咐他买来这些衣衫首饰时却是振振有词,道任谁也想不到大光明宫的左使会打扮成女子,只他身量太高了些,比裴忱尚要高,总也不像个女人,幸而现下昏迷叫裴忱背着,还不十分显眼。
镜君叫裴忱为自己买的却是一身书生打扮,裴忱穿上看一看三人方知,镜君打的乃是扮做一家人的主意——同样的,也没什么人想得到,一宫之主肯于屈尊做人家的儿子。
裴忱起初担心镜君秋后算账,镜君却看出他心思,只道自己不是那样气量狭窄的人,若真做那样恩将仇报的事情,便教明尊弃她不顾。裴忱见她如此郑重,才堪堪放下心来,但听镜君在人前叫他一声爹,面皮还是要抖上一抖。
“客官,您这是?”小二将肩上白毛巾一甩,本要迎客,见裴忱三人如此情状,却有些惊疑不定。
“我夫妻二人行路,叫忽降的天火阻了道路,内子受了些伤昏迷不醒,只好来镇中,想着先安顿一番再请了郎中来看。”裴忱将手中银子递了,向店家赔笑道。
屋里气氛十分古怪,裴忱不敢仔细去看,但依旧能感觉到四周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气息,他甚至怀疑此地有北燕官家的人在,此地在北燕境内,北燕自然也有与司隶局一般的修者班底,唤做明镜司,取明镜高悬之意,因常身着锦衣行走,寻常人敬畏称一句绣衣使者。
然而这里是千山附近,不论是燕还是晋,对千山一代的掌控力都不算强,这里的事情通常也不殃及凡人,都是修者关起门来自家攻伐,却不知今日怎会有这样的情景,又偏偏叫他们给撞上了。
好在并无旁人发难,小二引着裴忱上楼去,裴忱几次欲说些什么,最后却都放弃了,只在小二推门时道:“劳烦您且打些热水来。”
小二似是神游物外,听了裴忱这话回过神来,赶忙应了一声。裴忱却无半点被怠慢之感,连声道谢。
他将阿尔曼看放在榻上,此时也管不得什么这被褥是好是坏了,总归还算洁净,阿尔曼便是醒了应该也不会说些什么。
镜君看裴忱反手便严严地关了门,不由失笑:“我今羸弱,可也不至到如此地步。”
“我怕明镜司的人前来。”裴忱面色有些难看。“先前进来时,只觉得旅店里情形不大对,像是要有大事发生。”
“凡人之间的事情,有什么算是大事。”镜君嗤笑道,不过听见裴忱说明镜司,脸上还是多了一分思考之意,只也依旧是淡淡的,到不了眼底,更进不了心底。
那样目下无尘的态度,依旧让裴忱不知如何去答。恰此时房门被敲响,镜君很警觉地看了过去,只瞟一眼便摇头道:“是凡人。”
“大抵是小二送了热水来。”裴忱说着开门,果见小二端着个铜盆,只脸上的笑讪讪的不大好看。
裴忱有些警觉,向旁一瞥,便见了两个锦衣人站在小二身后。
“两位使者要问您些问题,对不住对不住。”小二讪讪笑道,还不等裴忱说什么,将那铜盆放下便脚下生风一般溜了。
“稚子年幼拙荆病重,若使者不在意,还请屋外说话。”裴忱微一躬身。
司隶局的恭敬与跋扈他都见识过,所以此刻无论明镜司的人如何对他,他都能安然以对。他本也做好了准备,没成想这二人看着凶神恶煞,却也算是好说话,只道:“问几句话便罢,不必惊慌。”
常人对上明镜司人,总要有些慌乱,裴忱便也做足了姿态,但那左边的一个开口便问道:“小兄弟是有些修为在身上罢?”
“有些家学,不过胡乱修行。”裴忱拱手道。“不知二位大人要问些什么?”
“胡乱修行便得道心,小兄弟年纪尚轻,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裴忱微微愕然,他知这两人说出这话来是为了敲打他一番,意指他二人什么都清楚,可不要想着耍花招,他只愣了一瞬,便坦然道“我并无雄心壮志,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镇中异状,本也不是小兄弟这样境界能为,只是事情诡异,一来是要问话,二来也是提醒小兄弟要注意几分。”另一人面皮白净,然而生着一把美髯,他似乎对这胡子也十分得意,总抚着胡子说话。
裴忱一惊。“不知是何异状?内子病重,可不要再生事端。”
“小兄弟是修者,也知此地是何情况。千山都是些邪魔外道,这镇子里亦有不少修者是他们的人,只素日相安无事。此地算是大光明宫的势力,有大光明宫在上面压着,平日谁想生事都要掂量掂量。可近日来大光明宫生了动乱,便压不住下头牛鬼蛇神。几日来,已经死了几个妙龄女子,俱是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去。我们四下查探,却觉案发的地方都十分蹊跷,连起来,此地恰在正中。”两人解释得却是十分详细,他们对裴忱态度这样和缓,想来也是认定裴忱初来乍到,不像是与这宗惨案有关。
“我却不知还有这等事情。只不知这些亡者都是什么境界,若是凡人所为,我倒也护得内子。内子病情需寻了郎中来看,不敢即刻便走。”裴忱低声道。
“境界不一,有凡人,竟也有千山修者,最厉害的一个乃是炼气境,辨认过竟是个小门小派的圣女——那些个魔修,总爱这样的称谓。”
裴忱抬头,难得几分惊恐。“小子离炼气境尚千里之遥,只怕内子有虞,二位大人提醒得及时,我等即刻便走。”
“只怕不成。”当先说话的那一个闻言摇头。“按着案发之规律,今日便要再有案子,前五人已死成个五行五方之位将此地包围,今日这里只得进不得出,须得委屈你们一阵。这店里也困了郎中,先请来看看,若真是急症,我们兄弟替你抓药来。”
这话说得诚恳,明镜司的人却比司隶局的要好说话许多,看来说北燕吏治清明,也不全然是假。
裴忱正犹豫间,袖袍忽然被拉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却是镜君不知何时推门出来。孩童声音要分男女本不大容易,镜君此刻刻意变了声音,听着也是个男童音色。
“娘这身子禁不起折腾,便呆一晚也好,我来守着娘。”
二人对视一眼,俱笑起来,以为是童言无忌,可裴忱却知道镜君真有这本事,她说这话绝不是无的放矢,甚至来这客舍之前,也有她一份推波助澜的功劳。裴忱本看着几个幌子犹豫不决,是镜君为他指了这一处,只三人如今这样病残之躯,也不知镜君为何非要横生枝节。
裴忱叹了口气。“那便不走,有我在,没事的。”
他到底还是不敢自称镜君的父亲,唯恐在人心里结下个疙瘩。
见裴忱未坚持要走,两位锦衣人的神色都和缓了些,问的问题也都不难答,并未详细对裴忱来历盘根问底,只问何时来的镇甸,从前有没有来过,便算是给裴忱摘了嫌疑,临走还对裴忱保证道:“小兄弟无需担心,有明镜司在此,今日绝不会有第六起案子。”
裴忱对他们的话毕竟不敢全信,虽笑着再三感谢,心里的弦也还是绷着的,倒是回屋后看见镜君坐在窗边朝下望着,脸上满是思索之意。
“你看出来了?”裴忱问道。
“看出什么?”镜君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此地有问题。”
裴忱说这话的语气倒是还算平静,但不说有几分怨气那是假的。镜君先前什么都不肯与他说,还特意将他指到这里来,任谁都要心生怨怼,但转念一想,镜君自己也身在险地之中,更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阿尔曼,便是裴忱对镜君来说可有可无,镜君也需想一想自己与自己最忠心的属下安危如何,是以在此性命倒是无虞,不过有些麻烦罢了。
可裴忱只想苦笑,他如今最怕的是麻烦,麻烦却总要找上门来。
“是有。”镜君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冷,显然几分动怒。“想不到如今什么魑魅魍魉都敢打主意到明尊治下,心月狐耽于内斗,更投靠于魔物,眼见着真是要弃这些凡人于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