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见镜君不肯说,便也不再问,却听见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剑履春秋吕春秋,当年在千山之中也名噪一时。只我那时年幼,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阿尔曼不知何时醒了,他睁开眼,一贯冷醒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人在一个美梦中醒来的时候都是那样的神情,不知眼前是真是幻。
裴忱一愣。“还未用药,你竟醒了。”
“他的医术的确很好。”阿尔曼举起自己的手来,他手上的皮肤苍白,便更分明地显示出其下青紫色的血管,那纵横的青紫颜色像是一幅狰狞的画,裴忱怔怔看着,听阿尔曼道:“毒还在我身上,却被他都逼到了一处,若是不能及时解开,这手便也废了,像是他弃卒保帅的风格。”
“他既是个厉害人物,如何会被人暗算了自家后辈?”裴忱沉思道。“若是连这样厉害的人物都不是那凶手的对手,只怕非但明镜司的人不是对手,连我们也难以抗衡。”
“他老了。”镜君淡淡道。“修者的心是不能老的,老了便锋芒尽失,比不得雄心勃勃的后辈。况且冥府岂是那么好出的,他当年出去,只怕也交还了不少东西。”
镜君的年龄大抵与吕春秋相差无几,由她说一个老字,倒是十分的古怪。但裴忱不敢提这一点,阿尔曼斜靠在窗边,出神看下头往来人群,此地已是北燕边境,也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回鹘人来来往往,裴忱看着,忽而觉得阿尔曼的轮廓不似一般回鹘人深邃,相比之下倒是有中原人的血统在。
“大人,您应该已经猜到那是什么阵法了。”阿尔曼道。
镜君点了点头,她眼里有微微的冷芒。“想不到这样阴毒的法子还存于世,明尊不能容,我当然也不能容。”
裴忱被他二人说得一头雾水,问却又问不出什么,这时他便不由得十分怀念征天的存在,至少有征天在,他大抵是能知道后者都是些什么的。
临近傍晚,裴忱一人下去要了饭食上楼,这回他便看出了店内更多的端倪。下面依旧是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的人,人人脸上神色却都不大好看,那些个精壮汉子一个个都像绷紧了的弓弦,而细心去看妇孺神色的时候,又都带一点悲切,这客店里几乎一个年轻女子也无,只有当中一桌坐了一个,带着黑纱斗笠自顾自喝酒,周围人都退避得很远。
裴忱本事低微,但也能看出这女子不是凡人,只不知是到了什么个境界,他上楼前最后回望一眼,见那女子的目光转过来,也恰如冷电一般。
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推门进房,见阿尔曼正在调息。他左臂上青紫色的血管正在皮肤之下跳动,像是随时要破体而出一般,然而最后又归于平静。
在那归于平静的一瞬间,阿尔曼一口血吐了出来,吐出来的血倒是鲜红的,只阿尔曼面如金纸一般惨淡,他恨恨地在榻上锤了一拳,镜君却眼皮也不抬地道:“就算有吕春秋出手帮你,那也是九幽的毒,岂是那么好解的。”
“若毒不除尽,脉息滞涩不能运转,对敌只恐不利。”阿尔曼咬牙道,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手臂上逡巡一圈,似乎是想来个壮士断腕,裴忱唬得手里托盘都忘了放下,正想着如何劝阿尔曼时,却听镜君道:“你如今做这样的事情还为时尚早,若真到非用你不可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斩你臂膊。你也不必想着与燕人对上外出取药,那药材有些不是这镇甸之中能有的,还需再进山去。”
裴忱为这样古怪的对话捏了一把汗,在桌上放了托盘,只想这两人最好是别注意到自己。然而两人的目光却一齐投了过来。
阿尔曼沉默片刻道:“我中暗算,多谢你护持大人。”
镜君则道:“今夜你且躲好了,别节外生枝。”
裴忱奇道:“不是说先前死的都是女子?如何担心起我的安危来了?”
“到了这一步,男女是不计的,他们不知道罢了。”镜君低笑一声。“今夜这客店之中人人都有危险,不是他们抛出来做饵的那个女子便能挡灾。”
镜君先前不过是在店内随意看了两眼,居然便记住了那个女子,裴忱正暗暗心惊,却听镜君说:“那人气息特异,我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倒也算是一方强者,故而一定不会是找她,说不得便要找防备松懈的我等。”
她嘴上说着防备松懈,神情却没半分要松懈的意思,阿尔曼那样子也像是下一刻无论是谁推门进来,都要遭他拔剑相向。裴忱略有些汗颜,只好道:“我需先知道这是什么阵法,才好防备。”
“裴氏的藏书楼,看来也不是万能的。”镜君眸光流转,似乎有些得意的样子,裴忱心想一家之力,便是收集来如何广博的资料,也不可能囊括天下修者的本事,若是他什么都知道,才是有些奇怪。
阿尔曼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胳膊上,看来真是不将之斩断不肯罢休的样子,却意外给了裴忱回答。若是素日里他听见裴忱这样问话,只怕还要嘲讽几句,但如今知道没有裴忱在自己进不了镇甸,虽身上这女子罗裙叫他觉着十分别扭,却终究还是心存了几分感激。
且他也知道裴忱未必便敢给自己穿这样的衣服,没准是大人促狭所为。
“这是门极为阴毒的法术。世人说我大光明宫乃是魔宫,可我们当年却斩杀了无数这样的修者。”
裴忱一惊。
“这样的法子,竟还有不少人修行不成?”
阿尔曼冷笑。
“当年是有的,因为与收获相比,付出得实在不算多。旁人的五六条性命,甚至多还是凡人的,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宰几只牛羊一般。”
他愤愤然并未说到点子上去,倒是镜君语气平静地为裴忱讲解了一番。
“这法子唤做五门阴煞阵,先在五行五方杀五个特定生辰的女子,借由五方煞气集结,将己身与阵法当中一人联结,自此,修行者便有个绝佳的傀儡,替他杀人承受业果,替他施阴毒术法承受反噬,最重要的,是将煞气转为力量供他修行,杀人愈多,得了煞气愈多,最后都是傀儡受罪,本人却是受益的。”
这形容却让裴忱皱起眉头,他觉得这阵法的效果十分耳熟,正如当初那戾授意他人在镜花楼附近的布置是一样的。镜君见他皱眉,十分坦荡道:“我知道你似乎对上古神魔之事了解甚多,这的确是从魔族传出来的法子,但魔族待我们如牲畜不大要紧,修者得了一鳞半爪的力量就要当自己是远远超脱了凡人可以肆意驱使,便是他们的不对。”
裴忱诧异于镜君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他内心最深处,总还对镜君有着另一层的忌惮。大光明宫是举世皆知的魔宫,当年他也曾听见苍枫晚以讥诮的语气说起大光明宫山下的累累白骨,镜君身为大光明宫之主,也该是个以人命为草芥的性子。
可镜君的语气却带着一点悲悯与愤慨。
他还未来得及多想,阿尔曼已经很警觉地抬起了头,低声道:“来了。”
其实也不用他提醒,裴忱已经察觉到四周的空气似乎比平日更为的冷,且冷得不寻常,让人关节都被冻住一般难以挪动,他暗暗地运转起真力来,才觉着行动自如几分,他想探头向窗外一探究竟,却被镜君拉住了手。
镜君的手很凉,裴忱像是握住了一块冰,他打了个哆嗦,却没能抽回手来。镜君抓得很紧,从她手上流淌出的却是很真切的暖意,一直窜进裴忱手臂经脉中去。
裴忱不解望着镜君,镜君悄声道:“若是不能敌,便给来人一掌。”
原来是怕裴忱拖了后腿,给他一道保命的术法。裴忱正哭笑不得间,忽而听见了异声。
是幽咽的洞箫声。洞箫本就悲悲切切,在如此暗夜听来,更像是鬼哭,叫人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洞箫声起先很遥远,却来得很快,一瞬间就如同正在窗外一般,又像是四面八方都有。
裴忱一手持剑一手握紧了拳头,正全神戒备之时,忽然听见一声叱喝。
“好贼子,竟在此装神弄鬼,哪里走!”
是个女子的声气,从下头的窗子里流星赶月一般窜出一道人影,裴忱乍着胆子向下一看,正是先前瞪他一眼那个女子,因斗笠也未摘,倒是十分好认。她手里是一把样式颇为奇特的剑,剑身有奇怪镂刻在,因剑去得极快,孔洞之中便有尖啸声起,全无美感,却在那一瞬间压下了洞箫声音。
洞箫声一停,四面温度倒像是也上来了,裴忱细细看去,方才温度的确是极低,夜色里对面屋檐上已经结了淡淡的霜花,想来是十分滑溜,女子出剑步伐却稳,在几息之间已经向着四面八方挥出了数道剑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