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剑倒是甚奇。”裴忱从不是爱剑之人,但看见那剑还是不由得啧啧称奇,那确乎是把好剑,在冷月下泛着带杀气的辉光,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它的锋芒来。
“千山中人总用奇门兵器,擅音律者也不少,这剑估计便是为此而铸。”镜君在窗边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只随意一瞥便看出端倪来。“算是二流兵器,没能蕴养出剑灵来,比你手上那把差得远。”
裴忱心想,若任谁拿出一把剑来都能与自己这剑媲美,司空冶便也不是司空冶了。
洞箫声已停,女子声音清越,在一片沉默之中分外清晰。
“还不肯现身么?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出来与我交手?”
忽而有个阴沉沉的笑声响起来,裴忱一听便摇头道:“这些人总要把自己声音弄得不人不鬼,是觉得这样便能吓到什么人么?”
“恐怕这不是他们能选的。”镜君语气是十足的不屑,想来与这样的人一同被旁人提起来,她总是有些怨气的。“修行这样的功法,先要将自己身子戕害个七七八八,殊不知万劫阴灵难入圣,多少人不等有所成便身死道消。”
说到这儿,镜君饶有兴致地看了裴忱一眼。
“你与冥典鬼道有缘得很,要知道,这类功法里最出名的便是它,也正是因为修鬼道有成圣者,旁的却不曾有只言片语留下。”
裴忱恍若未听见一样,只喃喃道:“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我总以为这是前人谬言,却不曾想是真的。”
镜君想笑他痴,话到嘴边看见裴忱怔怔的神色,心想这小子怕是痴而自知,不用旁人去提点,便转眼再去看窗外。此时四面已经有鬼影飘忽,四面将那女子围在当中,剑气对鬼影是没什么作用的,眼见着女子的真力也似泥牛入海一般,客店里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裴忱抓着窗棂,替那女子十分紧张,忍不住脱口问道:“明镜司早有布置,为何不来援护?”
镜君冷笑。“你当她是什么人?她是千山中人,北燕想来是不愿意和她搅和在一起的。”
裴忱愕然道:“千山中人,怎成了这些人的马前卒?”
“小门小派,想要报仇不得不甘为驱策罢。”镜君声音里不起波澜,这样与她外貌极不相符的语气忽然让裴忱想起,眼前人可以说是被千山驱逐出来,然而便不是这样的结局,她会伸出援手吗?
只怕也是不会的。
“你是说先前被杀的那个所谓圣女,与她有关系?”
“十有八九。”镜君忽而起了兴趣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人倒是有些意思,我看他的功法与冥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也只得皮毛,故而才趁着大光明宫的动荡,弄出这样的阵势来。”
人是依旧藏在暗处,女子被鬼影包围,像是要渐渐不敌。裴忱此时才隐约明白过来,这女子先前看不出深浅大抵是功法有些特殊的缘故,此刻被逼到如此狼狈境地,也不过初入炼气的修为。
看来暗处之人是要强上许多,也不知明镜司的人能否应付。
鬼影自剑中穿梭,女子无力支持一般转身欲走,却也被封住了退路。
这样四面楚歌的境地,她身后客店竟也还是静悄悄的。
女子自嘲地一笑,然而并不出声求援,她知道求援是没有用的,身后明镜司的人等着她死,她死了是好事一桩,可以再向上头多邀一回功,当初她被认出来时,便知道大抵是如今的下场,然而她还是来了,因为不能什么都不做。
被挖了五脏六腑成空荡荡一具尸体的人是她骨肉至亲,便是死在这里,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些。
“你猜是谁会救她?”镜君忽而问道,她眼底竟像是有笑意,这近在咫尺的死亡不能让她动容分毫。“你也可以算上一算。”
如此仓促,算自然算不得,只怕未等算便已经有了结果。但裴忱心念电转之间,已经决然吐出几个字来。
“吕春秋。”
她身后这客店之中,与她同仇敌忾的固然很多,可出于千山的除却重伤的镜君二人,似乎也只剩下一个吕春秋。
裴忱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剑光在暗夜之中亮了起来。
那剑光在此刻竟有大日一般的庄严明澈,将四周鬼魅驱散,此时的吕春秋也不像是个老者,那花白的须发不能再做迟暮的象征,他没有发出声音,可裴忱分明觉得他是在怒吼。
他的怒吼与剑光一并到了,四面鬼影溃逃。女子站在原地,先是怔怔的,后来才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裴忱听见一楼有惊呼之声,细细听去,像是有人在喊吕郎中,只吕春秋的本名想来无人知晓。
“不知是哪位前辈援手?”她低声问道。
吕春秋没有答她,看一眼她手里的剑,却道:“啸月剑,你是染家人。他们走避千山,竟到今日未出。”
“染秋霜,然而家中原只剩下姐妹两个,蒙师父不弃才有今日,不想贼子可恶,夺了姐姐性命。”
吕春秋面上也是淡淡的,他救人,当然不是为听这些话。于他而言救人只是顺手而为,先前隐而不发是想看看暗处之人有些什么本事,但这样看来,染秋霜也逼不出此人什么手段,总归都有些千山的情面在,救下便也救下了。
裴忱目不转睛地看着,却听镜君在他耳边问道:“此时奔走除害的,可都是千山人,世人谓正谓邪,都太可笑些。”
这话也不是说着是有意无意,裴忱听了却有心,他默然一瞬,今夜看来,确是有些正道不正邪道不邪的错乱之感,他也知道此时不顺着镜君的意思说话,或许是会惹怒于她,但依旧道:“杀人者亦是左道。”
镜君果真哼了一声不肯再说话。
吕春秋知道自己是已经老了,远远没有当年的境界。他也知道身后或许不会有人来救,因为他这一出手,便是明白告诉世人自己也是千山中人,这些人只怕还要反过来怀疑自己有这样的本事,却在小镇之中做了这许久的凡人是何用意,又如何会来救?
“原来我竟招惹了这许多了不得的人。”那声音沉沉道,似是多了些凝重意味,可也像是淡淡的不放在眼里,看来这人比常人想象还要强上许多,镜君也狐疑道:“难道此人是想用这法子强行晋到炼神境?如此倒也不算蠢,毕竟能到炼虚者近千年都不曾有一个了。”
寻常时候,未到炼神的强者在镜君眼里不过蝼蚁,今夜她却是重伤,于是情形大不一样,她语气也显得凝重。
那人显然不止是鬼影一种手段,转瞬间四面又起了厉啸,天空中密密麻麻竟排布起了人头。
裴忱与镜君同时脱口道:“飞头蛮!”
裴忱的声音是不可置信,而镜君的则更多是怒气。
这一只飞头蛮便是一条人命,暗处之人究竟造了多少杀孽,已然不可胜数。那飞头蛮下面俱扯着五脏六腑,鲜血淋漓看着恶心可怖,围着二人撕咬,竟像是要蚁多咬死象一般。
吕春秋还给了冥府太多东西,有好些是他自愿还回去的,觉着要出千山,背负着那些东西更像是诅咒,诅咒他终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刀光剑影的世界。
所以他此刻并没多少能够对敌的术法,固然打落了不少头颅,却也被咬了几口,这东西带的尸毒非常厉害,他已经觉得眼前渐渐发花,身后那客舍里依旧亮着灯,也依旧沉默。
镜君的手在窗棂之上一撑便要越过去,却叫阿尔曼死死地抓住了。
“你要拦我?”镜君冷冷问道。
她这时说出的话像是有杀气,可是阿尔曼没有怕。
“中原人说的很多话都像是在放屁,可有些我觉得还是很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应亲身涉险。”
“这里很多都是明尊的子民。”镜君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他杀了明尊这许多子民,我却一无所知。”
那颤抖并不明显,却让裴忱暗暗称奇。镜君是真心敬仰她的明尊,这倒不足为奇,可她竟也真的挂怀那些凡人。
阿尔曼微微的笑。“那么,请让您的使者为您前驱。”
就在两人拉扯之间,客舍的门忽然开了。
这门一开,便像是什么信号一般,四面都有门打开,此刻的场景其实有些好笑,曾有人说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眼下这里到处都是锦衣夜行之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去收那些飞头蛮。
吕春秋咳嗽着,身子有些佝偻。他知道如何除去尸毒,但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时间。
忽然有一双手扶住了他,竟是先前客店里的锦衣人。
吕春秋有些愕然。
“李先生。”他没再喊大人两个字。
锦衣人没有看他,像是依旧不肯确定自己该不该如此做,只现在怀疑自己是没什么用处,四面喊杀声已经起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您妙手回春,是救过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