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从未想过自己真会有来到天魔宫这一天。
天魔宫渐渐发展起来,那些建筑也不知道是怎样拔地而起的,不过对于一群修者而言其中只有愿意与不愿意而没有能与不能,想来这些魔主最为虔诚的属下是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心态建立起了这样一群恢弘的建筑,至于裴忱站在天魔宫之外的时候也有一瞬的晃神。
这里看上去的确是配得上作为一个新世界的起始之处,如果不是以毁灭为代价的话。
裴忱叹了口气。
真正促使他做出这样决定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梦。
一个很不寻常的梦,准确的说是顾忘川入他梦来,他看见顾忘川的时候是站在一片茫茫的雾气之中,寻常人不知道这个梦是意味着什么,但是裴忱做过这样的梦。
而且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顾忘川的死讯。
“我没能救下你。”裴忱对顾忘川这样说。
而顾忘川不过是平静地对着他一笑,死人或许总是平静的,因为知道哪怕有再多的不甘也无法再改变什么了。
“我知道你想救我而没能成行,如今我要走了。以忘川为名,我却不知道忘川是什么样子的。”他用那个传说调侃着自己,眉眼温润。
在梦里裴忱是以笑容面对这一场离别的,他知道他能做的也唯有笑而已。
“也许你见过,但是忘了。”他这样打趣顾忘川。
在那个梦里顾忘川复述了知卿的话,于是裴忱终于知道一些连征天也不知晓的秘辛,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魔界,只是如今已经成了不毛之地。这么看的话魔主要向这个世界复仇所谓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都是真心话,只不全是为了报仇,还为了那个荒僻的魔界。
若这么想的话,魔主的目标竟也还带着一点很崇高的意味,这从祂一个人的复仇之旅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争夺,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和一个还活着的世界。
魔族有多少魔魂在那片荒芜的世界之中游荡?裴忱不知道。
或许是能有许多人活下来,但是那些人从此也只能屈居魔族之下,那将是另一个隐夜纪的开始,裴忱不愿看见那样的情形。
所以他现在站在了这里。
出来迎接的人竟然也是旧相识,裴忱看着他微微一挑眉,毫不客气地与他说话。
“玉壶冰死了,你的命倒是很大。”
云星宇对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也被自己算计过的人不过付之一笑,他知道魔主看重裴忱,若是裴忱入天魔宫一定会得到重用,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艳羡之色。
他知道这是他阻止不了的,是以不在此处浪费什么气力。他也知道裴忱与自己之间的旧怨太深没有可以调和的余地,所以他的日子一定会不好过,但那只是暂时的。
魔主不会有心情去看自己的部下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他想要看见的只是一场胜利。
云星宇知道自己只要向魔主证明他在这场尚未到来的胜利之中还能起到一些作用就行了,那样的话他的日子就算是再不好过也不至于到会丧命的地步。他昔日是有些野心,不过那在魔主摧枯拉朽一般的实力下面已经退缩到一个无可退的地步。
他如今只想活着。
当一个人只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时候,他其实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云星宇并不以之为耻辱,他曾经心气是那样的高,至于不愿意承认那个残酷的谶言非要同这命运斗上一斗,而后他输了,再无少年锐气也再无游云宗,他现在只有他自己,那么他就只能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裴忱大抵是能够理解云星宇的,他只是依旧不能原谅云星宇而已,所以就算是两个人将要共事他也没给云星宇什么好脸色,甚至没有等他引路就长驱直入,架势像极了来寻仇的,可是世上没人会到这个有魔主的游云宗来寻仇。
所以没有人拦他,他只是一直往前走。
不必去问魔主在什么地方,他能感受到魔主身上的气势就在咫尺,虽说是无处不在但终归有最浓郁的那一点,裴忱以为那会是神殿一样恢弘壮丽的东西,不过当他到了的时候他就发现一切都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魔主只是坐在一间徒有四壁的屋子里。
也不是徒有四壁,祂身下的坐榻是华丽的,只是在魔主眼里这恐怕与朽木没有什么分别。
“你来了。”魔主淡淡道。
丝毫看不出祂是反复招揽裴忱而失败的,就好像祂从一开始就知道裴忱一定会来。
裴忱也不说他们这些年的那些斗争,只也一样用平静的语气回应道:“我来了,来投效于你,不知道你给我一个什么位子,我不会屈居在一些阿猫阿狗之下。”
“你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情。”魔主微微一笑。
裴忱看了魔主一眼。
“你也不在乎,可你依旧是众魔之主也是这天魔宫之主。”
“天魔宫之主?”魔主反问了一句。
祂竟然有微微的停顿,那个停顿叫裴忱的脸色变了,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但裴忱知道魔主能看得出来,所以很快便控制住了。
魔主像是在叹息。
可是魔会有那样的情绪吗?
尤其是魔主说出的话更叫裴忱有些吃惊。
“不,我不是天魔宫之主,天魔宫从来都只有一个主人,但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没能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新世界,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魔主的语气里真有淡淡的惋惜。
“你说的是付长安?”裴忱笑了。“世人都以为那是一个疯子。”
“或许吧。”魔主不置可否。“只他的疯是为了燃烧这个世界,人总得先点燃自己才能点燃这个世界,他已经做得很好,剩下的事情则是我的。”
裴忱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重复了一遍。
“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你可以依旧执掌幽冥。”魔主道。“也可以依旧做你的魔君,我们可以是盟友,只要最后的数目足够,我可以让你救任何你想要救的人。”
“这样的条件似乎过分优厚了。”裴忱有些诧异道。
“我不愿与你为敌,也不能让你死去,这似乎就是最好的结局。”魔主居然笑了。“我要的毁灭不是把这里变成一片不毛之地,一个只有魔族的世界是无法运转的。”
果然,魔主打着的是重建魔族的主意。
裴忱也从魔主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这和他刚才的发现一样让他欣喜如狂,但是最后他的语气依旧是冷静的。
这几乎已经是最后一步,所以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从今日起他将永远是一个贼子与叛徒,可是那倒也值得。
这世上毕竟还有一个裴恂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多少年之后史书只会说他是裴氏出的一个异类,不会说裴氏如何如何,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我不会奉你为主。”裴忱微微躬身。“但是我愿意向你低一低头。”
“这便足够了。”魔主伸出一只手来,这像是一个邀请,但最后那只手只是落在了裴忱的额前。那一瞬裴忱竭力收敛着自己的思绪,他不知道魔主能不能读懂他的心思,如果能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魔主的手不过在裴忱额前停留了很短的一瞬,但是那个瞬间已经足够裴忱汗湿重襟,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魔主的手如常人一般是温热的,但是那只手里掌握了能够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
“我还要一点时间去突破这桎梏。”魔主仰头看着殿顶,裴忱知道他其实是在看着天空或是说看着寒英。
“在那之前你便替我去扫清这一切吧,用那些反抗的人来祭旗。”
裴忱就知道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命令,魔主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
是的,他会杀许多人,但也会救许多人。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本是神明才能做出的判断,可这世上神已经无能为力,于是有人寄希望于魔渡众生,也有人希望自己就能成为那个神明。
裴忱低低道:“是。”
他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那只是一个非常隐秘的笑容,如同浮光掠影。
守在门外的竟也是故人,裴忱看见他的一瞬神情便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想到我们会再一次成为盟友。”裴忱微微笑了起来。
“是啊,没想到你也终于向事实低了头。”苍枫晚的声音却带着一点讥诮的意味。“我以为你很擅长发梦,并要把这个梦一直做下去。”
“你呢?你在这里,是为了复仇么?为了你曾经的阁主?”裴忱没有因这讥诮而愤怒,只是平静地反唇相讥。
苍枫晚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
“不,只是为了追随更强的存在。”他冷然道。“我为何要替他复仇?在他为了那个女人死去的一瞬间这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裴忱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成功了,可是前路依旧艰辛如此,几乎看不见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