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站在天魔宫之外,他觉得阳光是有一点刺眼,所以眼角才会有泪意。
但是他也知道魔主或许还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所以此刻他什么异样的神情不会有。
这一次似乎和上一次很像,一样是他要被前夫所指,但上一次他背叛的不过是昆仑,这一次他所背叛的却是整个世界。
裴忱回到幽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副有些凄凉的景象,他想到幽冥弟子或许会散去大半,实际上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多。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一件坏事,他看着空荡荡的山门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问:“你为什么要笑?”
“笑世人太痴,从前本座也太痴。”裴忱没有听出发问的是什么人,却依旧给出了答案。
那是个有些陌生的声音,裴忱扭过头去,废了一点工夫才想起来这是谁。
是当年在那个小镇子里见过的,原本千山里小门小户的出身,被吕春秋救过一命那个。裴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道:“我以为你会和吕春秋一起离开。”
染秋霜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来是要走的。”
“现在走也不算迟,本座依旧可以不杀你。”裴忱淡淡道。
染秋霜站在原地没有动。
裴忱便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了,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已经暴露了太多,裴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染秋霜绝无成功的可能,但也不想杀了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的声势不要太浩大,不要叫天下人都知道她要做什么。
那样她就还能活——裴忱正转过这心思的时候,便见到染秋霜出手了。他此前倒是不关注幽冥这些弟子都是个什么水平,不过想来是藏书楼的开放让这些弟子都得了不小的裨益,此刻看染秋霜的身手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只依旧不够。
裴忱一把握住了那峨眉刺。
甚至连血也不曾有,峨眉刺锋锐,上头更是染秋霜全部的真力,然而裴忱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伸手就叫染秋霜的努力付之东流,峨眉刺像是铜浇铁铸一样在裴忱手中稳稳地握着,任染秋霜如何努力也不曾撼动分毫。
“蚍蜉撼树时,蚍蜉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裴忱轻声问道。
染秋霜听见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怒意竟只有一点感慨,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裴忱苍白的脸上果真只有一丝慨然的笑意。他低头看着染秋霜,而后松手,把她震退几步。
“你用裴氏的功法竟很有天赋,去寻我姐姐吧,藏书楼在她手里,你还可以变得更强。”
裴忱离开的时候再没看染秋霜一眼,他想染秋霜不是个聪明人可也算不上愚蠢,想来是不会再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情,至少现在是不会,或许几个月后她还会再来,只是他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的命运全在魔主的一念之间,魔主身上的桎梏或许不仅仅是祂的,也是他的。
裴忱听见染秋霜在他的身后厉声问道:“你为何要降?”
“因为徒劳无功。”裴忱依旧没有回头。“也因为我知道了祂不是要一个全然的毁灭,既然依旧有人能留下来,为什么还要用千百倍的流血去搏那一线渺茫的胜机呢?”
“为了站着罢?”染秋霜忽然道。
裴忱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十分意外的,他猛然回过头去看染秋霜,不过所看见的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裴忱对着那个背影笑了一下。
他回到大殿的时候里面燃着一盏灯,裴忱有些吃惊,这时候还有谁会燃起一盏灯来等他?少司命是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他知道少司命留下来或许真是为了杀他,而凤栖梧就更不会,她知道自己是在提防她的,留下来只是习惯于不与朱雀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是弃天。
弃天在灯下沉睡,他或许已经等了很久,所以睡得很沉,裴忱来大殿之中也没能惊醒他。
裴忱看着少年的侧脸,发觉现在自己这个弟子早就不是个一团孩气的少年人。
这时候弃天终于发觉是有人进入了大殿,他睁开眼睛吃了一惊,要站起来行礼却叫裴忱摆手止住了。
“为什么在这里等我?”裴忱温和地问道。
“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回来,总是不大放心。”弃天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道。
裴忱低笑了一声。“你是担心为师现在树敌太多,在路上就被人杀了么?”
弃天叫他一语道破了心思,脸上微微一红。
“放心,这世上唯一能杀了为师的那一个已经不会动手了。”
至少现在不会,裴忱这样想。
魔主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打破那一层无形的枷锁?他毫不怀疑魔主的耐心,可是魔主也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因为裴忱自己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推演,得到了一个叫他自己也有些吃惊的结果。
原本的魔界正在崩塌。
是一种真正无可逆转的湮灭,湮灭之后那里将从所谓的不毛之地变成虚无。不毛之地或许还有岩浆与土石,但是虚无之中是什么也没有的,那些正在其中受苦的魔魂也会随之湮灭,到了那个时候魔主想做什么便都来不及了。
祂一定清楚这一点,清楚留给祂的时间是不多了。如果魔主只是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话祂当然可以很有耐心,因为要去毁灭什么东西是不拘什么时间的,但是想要拯救什么则是很难,何况魔族本就是不精擅于拯救的一个种族。
裴忱忍不住一笑。
这笑意落在弃天眼里却像是让他有些不放心。
裴忱听见犹犹豫豫的一声师父,本能一低头,却没有看见弃天的脸。
原来是弃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裴忱便只好转而抬头去看弃天,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这个少年人已经长得非常高,甚至于比他还高上许多,大殿内灯光昏暗,他即便是仰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张脸。
只是眼里的孺慕之情是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想做那个魔头的属下。”弃天看着裴忱的目光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最后还是把话说完了,虽然他的声音很低,裴忱也还是听清楚了。
“你只是我的弟子,而我和祂之间也不过是盟友。”裴忱笃定地答道。“你永远不必听命于祂,永远不必。”
弃天像是松了一口气。
裴忱意识到其实弃天对自己的决定或许也有些不满,只是他不会表露出来也不会离开。他对这一点感到欣慰却又有些惶恐,虽然早已假定了所有人都会背叛自己可到眼下他又发现自己的心还是一颗人心,会有人应该有的软弱。
他不希望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
于是裴忱拍了拍弃天的肩膀,有些疲惫的问道:“你不会背叛我的,是么?”
这句话是自然而然冲口而出的,当裴忱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合适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弃天的举动更让他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弟子永远不会背叛。”弃天狭长的凤目里泛着炽烈的光,那光芒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只是裴忱看不清也看不懂,他只能看见弃天后退两步垂头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
弃天的语气肃穆,像是在发誓。“是生是死,碧落黄泉,我都服从于您。”
他所承诺的最终成了那样残酷的谶言。但眼下即便是裴忱也没有看见这一层,裴忱甚至只是很无奈地道:“不必这样,我其实从未想过要什么一成不变的忠诚,因为我自己就是个背叛者,总从一个阵营跳到另一个去。”
弃天却摇了摇头道:“不是那样的。”
裴忱反问:“那又是怎样的呢?”
弃天一时间也答不出来了。
裴忱又笑了笑。
只是弃天旋即坚定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会替师父把所有揣着这样想法的人清除。”
裴忱有些吃惊的看着弃天。
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盲从于他,也没想到在他眼里一直有些畏缩的弃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裴忱对弃天还是有些疏于看顾的,在他不知道的这些岁月之中弃天几乎始终是一个人在修行,裴忱会时常指点他,只也仅此而已,他总是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忙碌,至于无暇顾及自己唯一的弟子。
他没发现属下看着弃天的眼神已经悄然由带着一点不屑的艳羡变成了敬服,也没有听出那些人喊少公子三个字的时候越发的心悦诚服。
现在的弃天当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小就生长在千山之中在颠沛流离之中学会了千山的法则,现在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把自己所学手段一一使出来罢了。
所以弃天离开时的时候裴忱依旧在发呆,直到凤栖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悄无声息地把一封信放在了他的面前。
“是大燕女帝写的信。”凤栖梧当然知道裴忱和方小七之间的关系,所以神情也有些复杂。“但不是写给你的,是写给你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