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这句话只加重了大殿之中的静默,一时间所有人都望着裴忱,几乎以为他是开了一个玩笑,可世上没有这么开玩笑的,裴忱这是把自己曾经做的一切都否定了,且公开与世人为敌。
举世皆敌,这于裴忱而言绝不是一句空话,他从前和天魔宫的人之间就多有龃龉,眼下却又要投效那一方去,世人总对变节者有诸多的辱骂之词,而裴忱原本在他们眼中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形象,故而现在大概会得到更多的恶名,只看他的样子是也不大在乎。
他望着费展,道:“本座知道你一定会走。”
费展冷笑了一声,道:“我不仅要走——”
他的刀出了鞘,可是裴忱看在眼里却不过是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本座的对手,本座现在也不想杀你。”
“因为什么?下不去手么?可你总要杀我的。”费展淡然道。“如今说要放我一马,不觉得虚伪?”
“那是来日。”裴忱也淡淡道。“且天魔宫那样多的人,为什么一定是本座来杀你?”
他的话坦荡近乎于无耻,所以费展一时间竟也无语凝噎,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付这样的无耻。
费展扭头便走,这一次没有人拦着他,可也没有人敢于跟上去。裴忱说不会杀人,但这时候幽冥其实已经悄然又分成了两派,从前被费展那一刀镇住不敢再提投靠天魔宫的投机者都还在,他们是会留下来的,谁能保证这些人不会为了争功而突然出手?费展那样的身手能震慑住旁人,可是剩下想走的人呢?
裴忱也知道眼下的场景是怎么出现的,不过他没有要打破这僵局的意思,只像是有些出神地看着殿门。
他在等一个人。
昨夜他本打算自己写一封信,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那时候没有其他的办法。但没想到后来凤栖梧出现了。
他问凤栖梧:“你们是姐妹,你是不是会模仿她的字迹?”
而后他让凤栖梧写了很多没有意义的字,把那些字拼成了一封信。
裴忱知道她会来,只是来得早与晚的区别。
现在他希望她会来得早一点,虽然这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
裴忱总算是等到了他想等到的人,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来。
“没想到你的消息会这样灵通。”
裴恂看着裴忱,此刻她是逆光而立,所以裴忱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却是波澜不惊的,就好像今日她不过是来看望裴忱。
“你真的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么?那样的话,你恐怕与洛尘寰也没什么分别了。”裴恂提醒道。“甚至于还不如他。”
裴忱低低叹了口气。
“当然知道,只是......逼不得已而已。”
“什么叫做逼不得已?”裴恂的语气里多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她是带着一点火气来的,虽然不知道那封信究竟是出自谁的手,但用了朱雀的字迹就是要告诉她这件事真实且紧急,所以她还是来了,来了便知道这是真的。
裴忱是真的要率众投效天魔宫去。
“或许是不想死?”裴忱无奈地一笑。“从前本座是一无所有的,自然不怕死,现在怕了,听起来有些丢人,可也是人之常情。”
“怕死当然没什么。”裴恂走入了大殿,她其实对九幽的地盘并不熟悉,但是裴忱身后的那两尊塑像叫她找回了一点熟悉感。她不能说是一个什么虔诚的信徒,只是闭关的日夜都对着那一尊塑像,自然有许多东西寄托在上面,“可因为怕死就要用千万条人命去换,那就有什么了。”
“又也许是为了那个天道被掀翻了的新世界?”裴忱又笑。“你知道,这是本座一直以来的心愿,换一种方式实现也没什么。”
“看来你意已决。”
“只有你的到来叫本座觉得意外。”裴忱并没再多说什么,仿佛是极为疲倦一般合上了眼睛,所以他没有看见裴恂正出手,只那也没有什么,裴恂的动作在他看来还是太慢,甚至不用看,只双掌一合便把剑势阻住。
“你要杀我。”裴忱用的不是一个问句,他把裴恂远远地送了出去。
裴恂落地,定定地看着裴忱,半晌一笑。
“看来是杀不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倒转了剑锋,裴忱在那一瞬间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可是没人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不叫自己露出丝毫的端倪来。
不能动,现在还不能动。
他什么都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寄希望于他对裴恂的理解。他们姐弟分离多年,可是裴忱坚信裴恂不是那样的人,不是软弱到会指望着用自己的血去唤醒什么人的那一种人。
裴恂果然不是要自杀。
她只是挥剑斩落了自己的袍角。
裴忱没有动。
他眼底甚至没有一丝哀伤的气息,语气还有一点嘲讽。
“割袍断义么?”他轻声问。“只是血缘那种东西,也能用这么一剑来割断么?”
“大概吧。”裴恂道,她的语气却是有些怅然的,很显然是不想走到这一步。“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年我就该当你是已经死了。”
“那样洛尘寰就会得逞。”裴忱早就料到裴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词。
“洛尘寰?那总算是一个人。”裴恂语带讥嘲。“而你现在已经不是了——魔君?这个名号其实也很恰如其分。”
她转过身去,道:“尔等谁愿同我离开?”
裴恂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把裴忱从这里驱逐出去,裴忱是当世最强的人之一,这原本是他的一点骄傲,可现在这变成了耻辱。
裴忱按了按自己的额角,道:“你不打算再认本座这个弟弟,但是本座认你,故而允你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指头来。
“第一条。来日战场相见,本座让你三招,任你宰割,三招之内能不能杀了本座则要看你本事。”
他的语气也渐渐森凉下去,仿佛对着的不是自己的姐姐。其实这在旁人看来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连人这个身份都想要抛却的存在,怎么还会顾念这一点血缘亲情呢?
“第二条,今日这里不许再动干戈,谁要随你离开本座都不会拦,若有旁人想要阻拦,杀无赦。”
裴恂只默默听着,脸上如冰雪封冻一般殊无表情。
“至于最后一条。”裴忱脸上终于有一点笑意,他一扬手,起先裴恂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而后她的神色才终于变了。
藏书楼重新变成了一座玲珑有致的小塔,出现在了裴忱的手中。
裴忱一扬手,把藏书楼扔给了裴恂。
裴恂伸手接住了藏书楼,这一刻她眼底有了一点复杂的光芒,她深深地看着裴忱,好像是要看清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可是裴忱脸上像是有一层他看不穿的面具。
“当年你要本座保管好它,而今该你为之努力了。”
裴恂托着藏书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一扭头便走了,有了裴忱的保证这一次她身后跟上了许多人,幽冥的护法使者等等竟然去了大半,有性子沉稳些如吕春秋不过摇头叹息一番,也有暴烈如燕家兄弟的要先在地上啐一口才肯走,裴忱却是任由他们折腾不发一词也不动上一动,仿佛是成了一尊塑像。
半晌,他才问道:“怎么,没人要再离开了么?”
下头一片寂静,留下的人当然知道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忠诚,所以都不曾说话。
裴忱环顾一周,看见他曾经倚重的那些心腹大多已经不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唏嘘。
八方将军以上,简直算是门庭寥落。
天玑天璇玉衡瑶光四个倒都不曾走,令他意外的是倚清秋和凌青也不曾走,这两个人从昆仑山下便一路跟着他到如今,但裴忱从不觉得自己今日还能留住他们。
最叫他吃惊的则是少司命。
他没有去问旁人为什么,可等屏退了旁人却还忍不住问了少司命一句。
当初少司命是为了裴恂才留在他身边的,现在她竟然没有跟着裴恂离开
少司命听着裴忱的问话,竟有一瞬的笑意从她脸上掠过,那点笑意如同浮光掠影,但也足够叫他惊奇。
“我不愿走,不行么?”
“我觉得你是想暗中给我一刀。”裴忱十分诚恳道。
“你也可以这么想。”少司命已经敛去了笑意。“或者,我是想看一看你要怎么做一个恶人?总归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反正若我什么时候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她又朝外摆了摆头,道:“你那个傻徒弟也没有走,为什么不问一问他?”
裴忱终于苦笑。
他道:“不必问。”
不必问,弃天不会离弃他,因为他是把弃天从暗无天日处拯救出来的那一个。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逼着弃天离开此地,可惜他不能。
于是只好看着弃天和他一起往另一个暗无天日的前路上奔。
他不后悔,弃天也不会后悔,可裴忱反倒是希望弃天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