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注视着那些依旧活着,却与死了无异的人。
那些天魔族人的血正在汇聚而去,他来得还是太晚了,至于已经感到了那种几乎不可抵挡的可怖气势。
偏偏就是在这个要紧的时候,征天不在此地。
裴忱已经很久不因为征天不在身旁就生起无力感来,这一次却是无可避免的。
就在此时,他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了一个讥嘲的轻笑,这一声笑就像是天籁一般。
“你很想我?”
“什么时候回来的?”裴忱不置可否地问道。
“和你属下一起。”征天懒洋洋道,可是还不等裴忱问些什么,他的语气便陡然严肃起来。
“时间已经到了。”
裴忱悚然。然而征天从不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所以裴忱看向凌率,所说的话竟与征天跟着说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征天又一次借着他的嘴说出那些话来。
征天是在对裴忱说话,他说:“你和那傻小子费尽心思,不惜用一条人命和无数骂名去维持封印更久,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叫他师父坏了一切。”
裴忱则是看着得意的凌率,森然道:“你徒弟为了天下人而死,你却让他的死就此一文不值。”
凌率听见这话像是先怔了一瞬。
但是他很快就笑了起来,道:“如果不是霄浮死了,或许我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与天魔宫合作,毕竟那个疯子要昆仑仙山变成如此血池炼狱一般的模样,我也是很不开心的。”
那一刻,裴忱脑中竟有一瞬的空白。
他知道这不过是凌率的托词,任何人在旁人面前总要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堪之处,然而他还是陡然升起一阵无力。
难道真是一切试图违抗天命进程的行为都会恰恰促成命运?这可与寒英无关,寒英应该也不愿意见到祂的这个老对手重现于世。
裴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凌率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裴忱也的确有做一个疯子的理由了,多少年的努力在这一刻被付之一炬,现在凌率是在告诉他如果当初他没有杀霄浮,这世间脆弱的安定便还能多维持一阵。
明珠泪的魂魄离开囚魂阵就会天下大乱,原来是这样的解法。
裴恂看见的不是因果,而是开始和结束。
在明珠泪的魂魄被他释放出来的时候,命运长河便已经开始流淌,众生都按着自己的意愿挣扎,最后却恰恰契合那高高在上的天道。
原来天目一开,不是应验在他裴忱身上,是应验在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身上。
这是昆仑掌门,是天下正道名门之首,然而就因为一个小辈一而再再而三地踩了他的面子,就可以把整个天下都付之一炬?
真正的疯子不是他或者付长安,而是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家伙。
裴忱的说话声极低,带着森森寒气,像是北凝渊亘古不化的寒冰。
“无论如何,你都活不到你想要看见的那个新世界——你不会享有任何的权力,本座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霄浮替天下人杀了你。”
这一刻他是真的出离愤怒,至于已经把什么对抗魔主之类的想法都抛诸脑后,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若世上都是这样的伪君子大行其道,倒还真不如应验一句魔渡众生!
天地之力应和他的心意被疯狂调动起来,这才是一个炼虚境的全貌,那样的力量能号令天地。
凌率却并不惊慌。
他只是笑,这个平日里显得有些庸碌流俗的掌门人忽然显示出了一点傲然的神色,他道:“一个后辈,什么时候也能如此嚣张了?”
天地忽然为之一静。
而后这天地之力便被疯狂拉扯开来,渐渐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面。
一面是血一样的红,另一面却是雪白的颜色。
“好,当真是好。”裴忱低低冷笑。“就像是血染昆仑,也像昆仑山上这一场大火,是也不是?”
凌率不答他。
极致的静默之后,便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
每个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天际毁灭一般的声音。
少司命忽然呆住了,不是因为她的力量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而是因为她清晰地听见一声叹息。
是征天的声音,征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裴忱身边,不是因为无法承受那样的力量,只是纯粹地知道哦一切挣扎已经无用。
他看着那分成两半的天空,渐渐看见一线的紫光。
饶是征天也不由得有一瞬绝望的神色。
他方才是试图阻拦过裴忱的,两个炼虚境的对冲足以叫这个被天魔族鲜血浸润而摇摇欲坠的阵法更加脆弱。
果然,在红与白之间出现了一线紫光。
裴忱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下一件错事。
他这一生中做了许多的错事,可是也许这一件是最难以挽回的,即便是用他的生命也一样难以挽回。
魔主终于将他的力量完全投射到现实中来,祂借着自己那些虚伪的血裔撕开了昆仑仙山的封印,当初裴忱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七座封印竟是从此地被破开的。
裴忱眼中终于也泛起了绝望的铁灰色,不过只是一瞬。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是用死来赎罪,也是好的。
你真有那样的觉悟么?
恍惚间裴忱听见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淡漠而宏大,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寒英,可又有个念头告诉自己不是那样的,寒英便是说话也不该对着一个自诩为魔的人说话,况且祂融于天道,便是已经放弃了与世人交谈的能力。
所谓高高在上的神族,或许本就不屑于有那样的能力。
裴忱只在被那一线紫芒击飞的时候,在心底答了一个字。
有。
他有,为此不惜一命,甚至不惜魂飞魄散。
更何况眼下的境况本就有他的责任在。
紫光冲天而起,昆仑群山震颤,凌率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一时间不知是该跪拜,还是该前去邀功。
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不过一瞬,在裴忱眼里却是沧海桑田一样漫长。
光芒缓缓熄灭,方才血腥的炼狱图景已经消失不见,准确地说来,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没有阵法也没有尸体,只有一个人影。
甚至是显得有些单薄的人影,可单单看着便已经叫人心头升起沉重的压力,膝盖止不住地打抖。
裴忱是没有跪下去。征天握着他的腕子,分明是个幻影,裴忱却切实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和力量。
从没人想象过魔主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即便裴忱无数次地与魔主明里暗里交锋,也不过是靠着封印内外的力量不对等才勉强支撑,他从没有见过魔主的脸,只听见过那个声音。
此地不过是魔主的一片残魂,不过已经是个很凝实的轮廓。
不是什么通天彻地的庞然身形,只是寻常男子身量,甚至显得有些瘦弱。
可是那个背影就如山岳一般,巍巍然不可动摇。
“寒英,你还是输了。”
魔主轻轻笑了一声。
裴忱已经不是当年听见魔主声音便无力抵挡的孱弱少年,可听见那个声音还是心头一震。
从前他直呼寒英姓名的时候,天空中还会有隐约的雷声,这一刻却是万里晴空万籁俱寂,也许是寒英也晓得了害怕。
祂融神魂于天道,可魔主却为掀翻这天道而来。
魔主终于转过脸来。
祂长得竟也是一张流于凡俗的面孔,只是眼中一点精光非寻常人所能有,直视那双眼睛时便会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凌率早已在一旁低下头去,但是裴忱仍不甘示弱地与祂对视。
这一场交锋只是个开始,纵然差别犹如天渊,他也不能在这一刻退却。
“是你。”魔主又微微地笑。“我记得你,总是在疲于奔命地拦阻我的复苏,可是一切终于徒劳。”
“徒劳?”裴忱道。“我看未必,总算为世间争取一线生机。”
“生机?”魔主反问。“你是觉得你如今有能力与我一战?”
“若只是一片残魂,大抵是有的。”裴忱淡淡道,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大,可是既无退路,当然也只有这么说话的份儿。
魔主并未愤怒。
至强的人是不需要愤怒的。
祂只不以为意道:“很快便不是残魂了,我会亲手撕开那些封印——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和你谈一谈条件。”
裴忱挑眉,没有接话。
“譬如保全你想保全的人,因为你孤军奋战了那样久,我简直有些不忍心了。”魔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裴忱。
“我想保全这个世界。”裴忱轻声道。
“清洗一番,难道不好么?”魔主眼底终于有冷然的光。
“我更想看它自己变得更好——不过,我的确有求于你,不算条件,算个问题。”
“说来听听。”魔主依旧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我要知道你的名号,因为我永远不会奉你为主。”裴忱直视着魔主,不曾有片刻闪避。
魔主大笑起来,只觉得有趣。
这就是人么?千万年之后,世上有了这样胆大妄为的人?
“如你所愿。”魔主淡然道。“这世上也的确许久无人再能称我姓名,那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我名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