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是一个有些悲哀的名字。
天地之间孤影独行。
然而这也是一个与祂很相匹配的名字。
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存在能与祂并肩同行,原先祂曾经有过一点期望,可那样的期望已经随着镜冢的崩塌而彻底消逝,或者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全然不见。
“一个好名字。”裴忱淡淡笑道。
然而祂的身影已不在原地。
或许这是一场赌局,魔主是想要裴忱赌一赌下一刻祂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不过裴忱知道自己是不用赌的。
他只需要去见证一些东西,同时去看一看魔主怎么收拾洛尘寰所留下来的一个隐患。
也就是说,不过需要看一看这天地间会有些什么样的热闹,这也是他所能见到的最后的热闹,从此后便是漫天血火,不从者举起战旗,或许是赴一场注定的消亡。
洛邑占星台。
这里本该是没什么人的,但也许是顾忘川觉得洛邑作为昔日那个南晋的旧都更配陈留王,或许是觉得陈留王该被发配到一个更偏远些的地方去,总归陈留王府是已经被搬到了洛邑,昔年迁都之后这里日复一日地寥落下去,自然不是很符合陈留王的心意,当然,他也没什么敢于抱怨的。
于是便只有醉生梦死的生活,一个已亡故的国家所最后留下来的王侯所能办到的似乎也只有这个。
陈留王在睡梦中被一声巨响惊醒,他枕边的姬妾也被这一声唬得几乎滚落到床下去,他惊恐地发现天边不是日月的光辉,而是一层浓郁的紫芒。
北凝渊。
这里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寂静,在洛尘寰将饮冰族屠戮殆尽之后,这里更像是只有亘古的寒冷,然而这一日却有天塌地陷一般的声响。
魔主的身影在那小小的山谷之前停留了一瞬,祂看着那个残破的池子,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天女焰。”祂低声道。“当我已经归来,你却再也不能醒来,这真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
祂没有再多看一眼。
残破的魂魄已经在地下停留了太久,祂此刻驻足停留一瞬,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当年是祂让天女焰有了复生的机会,祂本希望能看见一个归来的天女焰。
祂很确定如果有那样的可能,天女焰将不再是敌人。
只可惜,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了。
幽州城。
不是上朝的时间,顾忘川正在寝殿里,一面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一面是逐渐显怀的方小七。两个人连同满殿的宫人都被突然出现的裴忱吓了一跳。
顾忘川的眉头微微一挑,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屏退了众人。
“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不需要裴忱来回答。
他只是遥遥地一指宫殿之外,就像是为了应和他这一指,天边像是有滚滚的闷雷传来。
紧跟着便是另一个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殿内,幸而此刻左右的宫人都已经不在,不然蔡璋这样急匆匆地出现在皇后殿中,传出去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的神色十分凝重,甚至于有些惊惶。
“神所要保护的东西——已经不在了。”蔡璋的声音比平时都要尖锐。
“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一件事。”裴忱看向顾忘川。“而后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去看几场戏。”
他直接出现在了北燕,或许还来得及做个见证,因为后几处与魔主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会有什么力量将祂阻挡一番。
顾忘川看了方小七一眼,方小七却是微微颔首,道:“我和她在此地。”
她在人后当然不叫蔡璋为母后,蔡璋也没有纠结这个称呼的意思,她只是上前来握紧了方小七的手,而后或许是因为方小七的神情太过冷定,叫她的不安也渐渐平息。
宫人再次进入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皇帝消失不见,而太后坐在皇后的对面与她相谈甚欢,一切似乎都是寻常的模样,除了天边隐约不祥的一线紫色。
游云山。
顾忘川落地的一瞬就已经明白了一切,因为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还是为了破坏那个封印而来的,只是不想世事如此,一忽儿他已经成为了魔主最坚定的反抗者之一。
一切似乎都还很平静,但是紧跟着地下便传来了震动。
人影匆匆跑了出来,裴忱正站在殿顶的鸱吻上,看见那个人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云星宇。”
云星宇抬头的时候是愕然之中夹杂着一点恼怒,因为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尤其是用这样有些戏谑的语气,只是他看见了裴忱之后,神色便变得十分复杂。
先是惊恐。
而后他笑了起来,道:“你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裴忱竟也笑得出来,似乎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所以当这一日真的来临的时候,惊慌之后很快便起了斗志。
他纠正云星宇道:“只是在这一件事上已经改变不了了,游云山的确毁于你的手中。”
“是么?”云星宇的嘴角有森然的弧度。“或许我带给游云宗的,是一场新生。”
说话间殿前的地面已经再次龟裂,那些石板都是上一次顾忘川还代表着九幽造访之后新换的,云星宇想来也知道这些东西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崩毁,但为了面子还是要换,这样算来他却是应该感谢裴忱这样拼命地拦阻魔主出世,叫这些石板多存在了一些时间。
紫光一闪,便成了魔主的身形,另一道紫色的光芒从地下千丈深处冲出,与魔主的身形合为一处。
魔主竟还停下来看了裴忱一眼,道:“你对我的行踪倒是把握得很准。”
“当然,先是无人把守之处,再是你的盟友,最后则是敌人与一切的开始之地。”裴忱冷然道。“或许不是盟友,而是属下。”
“属下?”魔主轻嗤一声。“我看你倒是配做我的属下。”
这便是看不上云星宇的意思,云星宇一贯是自视甚高,魔主这话叫他变了脸色,可当然是不敢发作出来。魔主也没有去看云星宇那古怪的神情,因为那不过是祂足下的蝼蚁与尘泥。
“落月湖见。”裴忱还扯着顾忘川的袍袖,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之前,他也是这样被人扯来扯去的,不由得一笑。
落月湖畔。
圣湖忽然沸腾起来。
这是何其诡谲而可怖的一幕,天空是深紫色的,圣湖却是血一样的红,从前他们就知道这圣湖可以说是由等量的鲜血所聚集起来的,然而今日真的变成这幅光景时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依旧感受到了发自心底的恐惧。
天边还有愤怒的嘶吼声,是上古便断绝了流传的魔族语言,没人能分辨出其中的含义。
雪无尘从前在六神无主的时候总是会拽着苍枫晚的袖子,这让很多下人都觉得他不像是一个阁主应该有的样子,苍枫晚才是更合适的领导者,可是每个试图离间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尸体此刻正沉在湖中。
此刻雪无尘的神情却是漠然的。
他本就是冰雕雪铸一般的男子,不然当年也不会从止水那里得了这样一个冷寂的名字。此刻他的神情也是冰雪一样的漠然,瞧着那翻涌不休的湖泊,他轻声笑了起来。
“她要回来了,是么?”他像是在问苍枫晚,声音却是无比笃定的,那不是一个需要被回答的问题,所以苍枫晚站在他的身后,也不过是沉默着注视那随时都要扑面而来的汹涌湖水。
雪无尘本也没有指望着苍枫晚说话,静默一瞬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样长的一口气,像是把胸臆中的一切都吐尽了。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寝食难安地等着,所以到了这一日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死。”
苍枫晚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艰涩。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悔?”
“后悔?”雪无尘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
他轻声道:“我不后悔,做一辈子的笼中鸟不是我所要的生活,虽然那之后我也没有多么自由,但是一切总是在失去之后才会更加分明,如果没有那一刀,我不会意识到我有多么地爱她。”
苍枫晚终于从雪无尘口中听见了这一个字。
不过是一个字,便能让他这么多年的淡漠伪饰全部消失不见。
他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纹,那是愤怒的神情。
是的,雪无尘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他一直不敢承认这一点,大概就是怕眼下这样的情景吧?
爱?雪无尘方才果然说的是爱?那么这么多年,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苍枫晚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的愤怒像是要把眼前这一切都烧尽。
如果不是他,雪无尘走不出大光明宫,如果不是他,雪无尘也不会在灵月阁安然这许多年,现在雪无尘承认了他爱着止水,这一个字就可以让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变成一个笑话。
窗外的湖泊忽然静止了一瞬。
而后,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很难想象一片湖泊会掀起海啸一样的浪头,就像是整座湖的水都被某种力量调动着升上了天空,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