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风的笑声的确是酣畅淋漓,可听在裴忱耳中却像是某种哀鸣,他们都刚刚经历一场离别,然而此时不能哭泣,就只好以这苍凉笑意代替。
凌率见众人被少司命便缠去了大半,更有些对着霄风束手束脚不敢下了重手的,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大喝道:“霄风叛门,刑殿所属尽管动手,生死不论!”
这一声生死不论算是给刑殿下属的弟子振奋了精神,他们原本都多少有些惧怕凌云,只是凌云此刻已经死了,便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裴忱听见这一声,霍然回首。
却听少司命冷冷道:“你尽管去,有我在他不会死。”
“竖子狂妄!”有人听少司命这样狂妄的语气,当下冷笑一声。
少司命惯常不与人争论什么,只是解了腰间的一根软鞭下来。
她身上只这一样东西是当年白夜亲自给她的,嘱咐她不到关键时刻不要动用,否则不知道会酿出怎样的祸患。当年白夜的神情似乎也十分犹豫,然而那根鞭子只有跟在少司命身边才算是妥当,幸而少司命一贯听话,哪怕是当年与玉衡交手恨玉衡到了极点也不曾动用。
这鞭子有个很特殊的名字,叫做招魂幡。
能招来八方孤魂野鬼为冥典鬼道的修行者所用,在千山那样的地方用起来算是十分得宜,然而在昆仑山上威能却要大打折扣了。
少司命将软鞭一抖,原本柔软的鞭身登时成了利刃一般直刺入地下。
裴忱只觉得脚下一阵晃动,及至看见少司命举动时才骇然道:“不!”
此地是昆仑。
昆仑地下正是那要命的阵法,若是少司命这气势汹汹的一击给下头造成什么动荡,岂不是正遂了凌率的心意?
少司命微微有些不解,抬眼看他一瞬,然而瞧他焦急神色不似作伪,一扬手又将招魂幡收了起来,不再去调动地脉之中的力量。
至于四面八方,其实干净得很,至于没有什么魂魄可供驱使。
只有一个影子飘飘荡荡近前,却叫众人都变了脸色。
霄风一停手,霄火的剑刃擦着他的身子斩过,再慢一分便会将他的身子剖做两半,可他却恍若不觉。
“是你?”他低低道。“你不肯走?可是师兄已经不在昆仑山上了。”
霄远本在霄风动手的时候便已经被牢牢控制住,此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直冲了上来,满面的泪水。
那是大光明宫前任的圣女南风念,是曾经命丧昆仑山上,至于叫江南岸叛出山门、凌云多年以来偏安一隅不肯争锋的存在。
凌云和江南岸的经历总让人觉得有些像,可细论时也并不全然的像,南风念有一个江南水乡的名字,也有一张水乡姑娘精致温润的眉眼,只有一身红衣猎猎入火,是她死前所穿的衣服。
这么多年,她竟不曾轮回转世,而是一直在昆仑山上。
霄风愣住,旁人却都没闲着,一时间层层叠叠涌上来,裴忱有心回援,却听见霄风回过神来跟着也是一声大喝道:“走!”
裴忱一咬牙,也不犹豫,心念一闪之间已经到了昔日被他摧毁的囚魂阵上空,那里依旧是一片嶙峋的乱石。
他知道凌率很快就会来,就算少司命能拦下许多人,凌率也一定要拼了命地冲出来,凌率毕竟是昆仑掌门,一身功力不说独步天下也是敌手寥寥,认起真来时少司命还拦不住他。
少司命也没想去拦凌率,她只是为裴忱争取些时间罢了。招魂幡只招来这么一个孤零零的魂魄,她却也没有失望的意思,只是看着那一身猎猎的红衣,道:“我给你个机会,把昆仑山变为火海。”
南风念的声音显得空灵而缥缈,她微微垂着头,神情虔诚。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听见这一句话霄远更像是疯了一样往前冲,但是他面前有层层叠叠的人,把他的去路挡住,他只能呼叫着不要两个字,而后看着那一袭如火的红衣真燃烧起来。
姐姐......姐姐。
你不肯轮回转世,在昆仑山上徘徊这样久而不肯看我一眼,为的就是这一刻的燃烧么?
少司命眼里倒映着火焰,神情却依旧是淡漠的。似乎南风念的燃烧不意味着魂飞魄散,只是在昆仑山上随手点起一把火来。
她不会违逆那些魂魄的意思,只是借了南风念一点力量。
少司命本是无所谓爱恨的,可是她看见裴忱那样悲哀的神情,忽然便对这眼前的一片洁白生出些厌恶的情绪来,既然昆仑一定要与裴忱为敌,点起一把火来也没什么不好。
那是如同业火一样狠戾的火焰,融化了昆仑的积雪,也舔舐着那些千万年来不曾倒下的美丽殿宇。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单薄的魂魄能燃起仿佛无穷无尽的一场火,只有霄风注意到少司命本就苍白的脸庞更一分分失却了血色。
这场火,只是少司命借着南风念的魂魄烧起来的。
南风念滔天的恨意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少司命的力量才是这场火真正的燃料。
前头是一片混乱,有人要寻凌率做个定夺,却发现凌率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忱正仔细地探知着那一片废墟之下的情形。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因为发觉了一些不大寻常的地方。
譬如说当初囚魂阵毁之后,这里本该成为一片死地,然而现在这里却有些生魂的气息,只是极度衰弱,他想要去寻时,竟也寻不出那些魂魄是在什么地方。
这于他而言是极端不寻常的。
裴忱正要进一步动作时,却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道:“到此为止了。”
这声音很熟悉,至于裴忱不用回头,他能感到自己心脏附近有凛然的寒气,是被杀意所锁定的缘故。
他低笑一声,道:“凌率,本座的师父没有说错,你是有古怪。”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凌率冷冷道。“我是要在乱世之中保全昆仑。”
“所以你要投靠天魔宫?”
“是合作。”
“和一个疯子合作?”
“世人眼中,你一样是疯子。”
话说到这里便说无可说了,裴忱感受到自己后背处的杀意正蓬勃地爆发出来,但是下一刻那剑芒只是穿透了裴忱的一个虚影。
凌率本也没指望着这一击能够将裴忱击中,如果如此便能得手,未免也太小看裴忱了,故而裴忱终于与他对面而立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发现凌率脸上并没多少失落之色。
“你不害怕么?害怕本座把这一切公之于众?”裴忱一面试图迁延时间,一面飞快地四下里搜寻那些生魂可能所在的方位。此刻远处的天是一片血红,那是昆仑山上正燃着一捧大火,可是说着要保全昆仑的凌率却并无动容。
“没人会相信你的话。”凌率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着。“没人会相信一个邪魔的话!”
“你说你要保全昆仑,可是昆仑正在毁灭。”裴忱看着血红的天际,轻声说道。“你只是想保全你自己罢了,真让本座觉得恶心。”
这样讥诮的话也不曾叫凌率动容,他只是忽然诡秘地一笑,道:“你是在找那些还活着的人吗?”
裴忱一怔。
凌率的剑忽然也直直地落入了地下,这一剑太快,裴忱不曾有机会出手拦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也的确没想到凌率会忽然有这样的举动。
起初是极致的静。
静到四面的风都仿佛停滞。
而后便是山崩地裂般的一响,地上的乱石纷纷飞起,自动地落在两旁,将此地的真容展现在裴忱的眼前。
在那一刻,裴忱便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了。
譬如说他这些年来与付长安的明争暗斗。
凌率肯叫他看见这些,便是笃定一切再无转圜之机。
一片乱石下头竟是个空腔,此刻暴露在天光之下,裴忱一眼便望见了地上血红的阵法,正是那个阵法干扰了他的感知,叫他没能发现那许多的生魂正在自己脚下。
而后他便看见了垂吊在石壁上的人。
不知有多少,他们的血正顺着石壁上的花纹缓缓流淌,汇集在山腹正中。
仙山之上,却有一场如此血腥的活祭。
“魔?”裴忱的声音很冷。“你我之间,究竟谁更称得上这个魔字呢?”
眼前的景象便如修罗炼狱,只叫裴忱觉得想吐。想来这一切都是不久前开始的,因为天魔族从极西之地也不过刚刚出来,他们一族有多少人裴忱不清楚,可能献出这么多的族人来,也只能证明他们为了复活魔主而不惜一切代价。
裴忱忽然很想笑。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能让世上那么多人盼着放出一个灭世的魔物来?他们之中有的人是为了自己,也有的人只是想看见毁灭,究竟是怎样扭曲的天道,能让其下有如此多的人想要一场彻底的毁灭?
烂疮痛不可当,当然是剜去干脆,可是事情还没有到那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何便要承受如此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