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出现在幽冥山门处的时候,那里正围着许多人。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些昆仑弟子身上惹眼的白衣,不过经过这样长时间的奔波之后,这白衣很多都变成了灰色或是褐色,灰的是尘土,褐的是干涸的血液,看上去十足狼狈。
拦在他们面前的则是玉衡几个,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之中究竟有没有凌率的暗棋,只是因为凌青和江南岸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谁也不敢造次就是了,他们可都知道这二位是什么来头,凌青的声名倒是不显,可是江南岸从前的名头就很足够叫他们害怕了。
谁也不知道要是真把江南岸惹恼了他会不会在此地大开杀戒,而要想裴忱不偏袒江南岸似乎也是很难的一件事,那是他嫡亲的师兄,两个人一前一后做了叛徒,可是凌云死的时候他们在昆仑山上大闹一场的事情是谁都知道的。
裴忱走上前去的时候气氛不能说是剑拔弩张,但也谈不上融洽。
他一眼就看见了霄风的身影。
霄风的确是伤得很重,胸前的伤口几乎成了黑色,一眼望上去便知道是有毒。人群纷纷闪在两边,叫裴忱不费什么力气就走到了霄风近前。
裴忱搭上霄风的腕脉,沉吟了一瞬。
他懂得的医术有限,然而霄风此刻体内乱成一锅粥还是看得出来,中的是一种很古怪的毒,此刻正在霄风的体内乱窜,霄风剩下的真力已经不够抵挡这样猛烈的毒素,裴忱便抓着霄风的手不肯放,把自己的真力输送进去。
无涯的力量是过于暴烈的,其实很不适合这样的情形,但是裴忱也知道旁人来都不行,那种诡异的毒素正顺着他的真力蠢蠢欲动想要进入他的身体,换了旁人来没准地上还要多躺一个,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霄风中了这毒却一直没人帮他压制的缘故。
“去把独孤月叫来,就说毒很诡异,本座没见过。”裴忱扭头吩咐道。
玉衡本就因为自己先前把人拦在外头有点心虚,这会看霄风仿佛状况不大好的样子,怕接着留在这里叫裴忱迁怒,连忙应了一声是就走了,裴忱知道玉衡转的是什么心思,但是他本就没有要责怪谁的意思,只是在肚子里捡了个笑。
“谁下的手?”裴忱又转头问那些昆仑弟子。
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裴忱在昆仑山上呆了几年的光景,然而他同昆仑山上的人都不大熟。旁人听着他名号的时候总是和受罚联系在一起的,再后来裴忱干的那些事更叫昆仑弟子瞠目结舌,囚魂阵是他毁的,霄浮是他杀的,后来他竟还敢杀上门来,而掌门竟也没留住他。
现下有那机灵的意识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掌门一早是找好了自己的路要昆仑去投靠天魔宫,而裴忱这所作所为倒是像与天魔宫不对付。天魔宫的行事他们都看在眼里,这些日子扫荡四处的门派手段都十分酷烈,凡有不从的就化作尸山血海,反过来看看裴忱手下的幽冥,名号是有,麾下恶人也多,却没听说过有做过这样的事儿。
只是还很难和裴忱开口说话。
霄远却是奋力地挤了出来,对裴忱道:“是凌御下的手,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毒,我和师姐想过替师兄拔毒,是师姐先动得手,之后情形就有些不大好,他们两个坚决不肯让我接着来,只说总得有个能和你说话的人留到这时候。”
裴忱这才注意到那躺在地上的人里头还有一个霄霜,她看上去情形要好一点,脸上的死气并没那么重,但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意识倒还是清醒的,正直直地看着裴忱,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那毒的确很厉害,这么一会的工夫顺着裴忱的真力所传回来的那一点就叫裴忱觉得有些晕眩,他不叫旁人看出端倪来,只问道:“还有谁也中了这毒?”
“只有师兄和师姐。”霄远低低道。“这毒大概也很稀罕,凌御只冲着师兄甩过来的。”
裴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来不及多想,示意人把霄霜也一并抬过来在他身边一左一右放下了,他是虱子多了不痒,索性都是中了毒,能压制一时便是一时,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霄霜腕子上,声音也还是中气十足的。
“再去个人告诉独孤月,不想给本座收尸就快点。”
独孤月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祸害活千年,魔君您没那么容易死,这世上有什么毒顷刻间就能要了你的命?我看是没有的。”
独孤月走上来拂开了裴忱的手,他也看得出霄风的情形更差些,所以先探了霄风的脉。
而后他那一贯淡然的神色就变了。
“——这怎么可能?”独孤月低声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裴忱自己在一边调息,闻言问道:“怎么?还有你解不了的毒?”
“这是噬魂散,是上古魔族惩治罪人时用的毒,中者先是功力散尽,而后渐渐为白骨。”独孤月脸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你把这毒渡到自己体内了?你怎么就不等一等我?”
独孤月忽然暴怒起来,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四面人只好给他让开一片空地来叫他不至于撞上什么人。“你为什么这么自信?现在这么多人都指望着你——”
“那是本座的师兄,他快死了。”裴忱淡淡道。“本座是欠考虑了些,不过如今我们一门三个也算是同进退。”
说着他竟然还笑了笑。
这一笑叫独孤月更出离愤怒。
“你还笑?你竟还笑得出来?同进退?是,一齐死了当然是同进退!你死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我告诉你,你只要一死,这里大半的人都会变成天魔宫的麾下!”
他倒是半点也不避讳,的确,现在幽冥许多人不过是碍于裴忱的威压才留在这里,幽冥收纳了许多的恶人,素日是镇得住他们的,可是独孤月已经把这毒给嚷嚷了出来,各人心中是什么心思就已经很难说,现在江南岸在一边听着眼神已经渐渐变冷,正在挨个扫视在场的每个人,把他们都看得心虚不已。
“你解不了?”裴忱问。“解不开本座就要安排后事了。”
“后事?还能有什么后事?大概这天下都能给你陪葬!”独孤月几乎是口不择言,他从前在九幽不问世事,所以洛尘寰把他当做心腹,他知道洛尘寰都做了什么,比旁人更知道魔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裴忱敢站出来他是没想到的,看这一两回交手他也没落什么下风,所以独孤月心中还算是有一点希望,但是现在裴忱竟然自己给自己惹上了这样的毒。
“这是针对本座的一个局,现在凌御大概是在他主子面前邀功请赏,不过魔主那样脾性的未必看得上他。”裴忱还是那么平静,他现在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凌云了,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气个仰倒。“凌御和本座打过交道,他知道本座是什么脾气,只要师兄中了这毒,他就有一半的把握叫本座也中毒,所以本座只问你有没有法子。”
“有。”独孤月却点了点头。
裴忱惊讶地抬头看着独孤月,他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能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这是魔族的毒,独孤月竟这么轻描淡写就说自己有解毒的法子。
“天下的毒,就算我不能解开,我也知道如何转移。”独孤月犹豫了一下。“只要有我的药和针,我能把这些毒都渡到一个人身上去,只是需要人绝对的配合。”
人群中忽然挣出一个人来。
弃天冲了过来,他扑在裴忱面前一个头就要磕下去,可是这个头没能磕下去就叫裴忱给拉住了。
“我不答应。”裴忱冷冷道。“要救天下却要先牺牲本座的徒弟?本座不答应。你的命是本座的,用不用出去由不得你。”
说完他就把弃天远远地扔了出去,真是扔,不过扔过人群之后弃天并没摔下去,而是平稳落了地。
裴忱一转身,对江南岸道:“师兄。”
江南岸脸上也没表情,他说:“我愿意,你们都是——”
“师兄,我是让你把他们都安顿了。”裴忱打断了他,他知道江南岸要说什么,也知道如果他不找江南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也会是他,他会说眼前这三个中了毒的都是他的师弟师妹,师父不在了当然得由他来照顾。
江南岸瞪着他。
裴忱笑了笑。
“你更了解昆仑,师兄,从前你不让我这么叫,可是眼下我只能托付你,你是我师兄,今日我叫你把昆仑弟子安顿了,来日也许还有更重的托付。”
独孤月没拦着他,只是等江南岸走了之后才道:“你可想好了?这毒只能渡一次。”
“想好了。”裴忱点一点头。“我未必就没有办法,如今我是这天下最强的人,事情不会坏到那一步的。”
征天正在一旁要拦阻他,却听见裴忱道:“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你就拿着我的身体替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