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当然是对征天说的。
征天一时没有应声,裴忱也不着急,就好像没有这么一种毒正在他们几个的体内肆虐。
他知道征天是会答应的。
这个倒霉的家伙从一出世就遭了封印,可是他不恨人,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人,他的矜傲不是因为看不起人,而是他只看得起那些和他很像的人,他也正是因为太想做一个人才非要在剑里还要和每一个持剑者搭话,却没有想到庞大的力量足以冲昏人的头脑。
所以征天错了一次又一次,连带出赫赫的凶名来,便显得司空冶是一点错都没有了。
但这次他不会再错了,裴忱是真的时刻抱着一点死的决心,若不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成为他的担子,他是不会走到今日的。征天喜欢和他说话,是因为他们两个的确很像,力量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一点负累。
果然,征天终于道:“我不想看你死,也未必是祂的对手。”
“可是你至少是把握最大的那一个,你了解祂,这一点我亦不如你。”裴忱淡淡道。
征天沉默了一瞬,他像是在苦笑。
“你要把天下人的命运交托到一个甚至于不是人的家伙手里?”
裴忱答得倒是很认真。
“我未必会死,且当你这么问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这样的评语简直有些出言不逊的意思,征天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去吧,你死后我会给你收尸——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对,应该说你死了你的尸体就归我了。”
裴忱低低笑了起来,旁人没看见征天,所见不过是裴忱站在原地忽而默然不语忽而微笑,他们一定都觉得裴忱是疯了,不过暂时还没人说话,因为当裴忱决定将独孤月口中那种可怕的毒尽数渡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那个疯子的形象就已经被坐实了。
独孤月做了个请的手势,素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凛然敬服的意味。
他曾经在这个江湖漂泊,最后寻到九幽落脚,人人都以为九幽是开出了什么条件,可如今只有独孤月自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世上另一个曾经了解内情的是洛尘寰,洛尘寰已经死了,独孤月算不上是遭了知遇之恩,所以也没有打算复仇。
洛尘寰当年只是对他说如果你想找一个答案你可以留下来,我教你看人心究竟是如何可怖的东西。
独孤月当年苦笑说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可是洛尘寰看着他身边那个一直在睡梦中的女子露出了微笑,说你还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看着爱人一直沉睡下去是个什么滋味,那不好受,你更不好受,因为她可以醒却没有醒。
这一番话叫独孤月升起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所以他不顾自己的声名成了九幽的鬼医,可笑的是九幽覆灭之后他发现他们两个谁也不比谁幸运一点,或许他还算比洛尘寰幸运,因为最初他是被算计的那一个而不是主动布局的人。
而裴忱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和他不一样,和洛尘寰更不一样。最初裴忱把洛尘寰头悬挂在南晋的宫门之上的时候独孤月以为他会血洗九幽,可是他竟然把九幽所有人都留了下来,也说不上是自信没人能够与他为敌,还是根本就期待着有个人能推翻他。
因为能推翻他的人必然也是能打败他的人,能打败他的人大概就能接过他自己背在身上的使命,不过从始至终裴忱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会有人能打败他,但是打败他的人不一定愿意接过什么额外的担子,不是人人都希望做救世主的。
好在那一天是没有来,裴忱是没有等到一个能够把他从座位上掀下去的人,而他要面临着的危局是已经来了。独孤月本就从洛尘寰的语焉不详之中察觉到了一点内情,天魔宫出世之后他便更明白一点,等到魔主破封而出,一切当然真相大白。
这个人竟然狂妄到要与古往今来第一强大的魔为敌,这种狂妄是可笑又可悲的,可谁都得肃然起敬。
到今日。
独孤月本想说他也可以承担这一身的毒,因为他从多年前开始就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活着了,裴忱的存在让他感觉到如果人可以为天下而死也是个不错的死法,至于会不会有人知道有人树碑立传都不重要。
不过想来裴忱是不会答应的。
或许是他太自信,或许是他打心底里希望得来一个死亡的契机,死后万事成空再也不用担忧天下何去何从,那或许有些自私,但没人能责怪裴忱,他已经拼命为天下拖延了一点时间让太平又延续了几年,就算是他现在想要扔下这些担子也无可厚非。
裴忱却有他自己的考量。
独孤月不知道藏书楼里究竟是有多少书,现下幽冥之中在藏书楼里度过了最长时间的依旧是裴忱,但是裴忱也没能读完里面的书。
他看见过噬魂散这个名字,只是术业有专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当独孤月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就恍然大悟。
那是一段很冷僻的记载,独孤月劝他的时候他就知道独孤月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这是富贵险中求,可是他现在只能做这么一个赌徒,因为不赌就是把胜利拱手送给魔主。他本以为自己还有些时间,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而他还远远不能成为一个叫魔主正视的对手,就算是如今还有天道桎梏也是一样。
噬魂散也是一些强大的魔族用来修炼自己的手段,如果扛过去就是涅槃重生一般的好处。
涅槃重生,这四个字对裴忱而言似乎已经十分熟悉,他也数不清自己得了征天多少次这样的评价,似乎从镜冢中爬出来的时候有一回,后来无涯倒转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回。
但是还不够。
因为他只是一个人,都说人因为一颗人心而强大,但裴忱总觉得那更像是托词,人本身是弱小的,只是因为人心而生生不息代代流转,运气也足够好,神皇魔主相争给了人族喘息的机会,人皇便从此带领人族走向强盛,但是现在一个怀揣着复仇愿景的魔主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就是把人族也一并毁灭,这一次人族不能再寄希望于运气。
那么只好他来寄希望于运气。
独孤月钻研那些医书的确是很有一套的,裴忱皱着眉头看他把稀奇古怪的药材往钵里扔,那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绿色,一会要扎进他们三个身体里的针在里面浸泡过也染上了青绿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
“也是毒药?”
味道也很刺鼻,现下四面没有旁人,霄风还没有醒而霄霜也陷入了昏迷,裴忱便不顾形象地捂着自己的鼻子闻独孤月。
“死都不怕,却怕这东西难闻?”独孤月微微笑了。
裴忱还很认真地答他:“死是不可怕的,但在世受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独孤月无奈,他从前不觉得裴忱是个年轻人,因为裴忱的手腕和实力都足够强,可是这一刻的裴忱简直是有些孩子气。
“是毒药,以毒攻毒。”独孤月仔细的称量那些古怪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东西,我一时都舍不得拿出来,你竟还抱怨。”
现在那药钵里的东西已经在青绿色之上多了一抹红,怎么看怎么都显得有些诡异。独孤月又对着一卷竹简确认了一回,指挥着裴忱和他一边一个把地上的两个人扶了起来。
裴忱看着那一卷像是随时都会散架的竹简,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上头剂量没什么模糊的地方吧?可不要直接把我们三个给毒死了得不偿失。”
“这我不知道,你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运气好。”独孤月面无表情地答他。“坐好了不要动。”
裴忱只好听他的,如今是骑虎难下,他知道就算自己眼下退缩独孤月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他不能退缩,因为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而霄风醒过来之后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总觉得昆仑藏着更深的秘密,从前这种感觉只是模模糊糊的,可是天魔宫欣然接纳凌率这件事让他感觉到有些不对。
魔主应该看不上凌率这样的人,凌御也不该能拿得出噬魂散。
昆仑一定有更大的秘密,现在只能指望着霄风名正言顺地去把昆仑拿回来一探究竟,他一个宗门弃徒显然是不行,外头那些人,霄远还是太小,旁人他一个也不放心。
从旁人身上引毒到自己身上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独孤月也显然不轻松,如果有外人看着就会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色都一分分苍白下去,但是他们两个人如今谁也看不见谁,只是一样都咬牙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裴忱终于听见独孤月说道:“好了。我把你身上的毒也积聚起来封在了一处,这是书上没有的,我只是自己钻研,至于有没有用能有多久的用,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