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总待在藏书楼里,便是从前冥府的那些人也碍着他们圣主严令不敢靠前些,是以幽冥上下见过她的人其实不多,见到了也觉得这是一个影子一般的少女,因为太过沉默寡言而总处在一个叫人不自觉去忽视的位置上——诚然,很少有人真的敢于无视少司命的存在就是了。
但是现下他们都看见了少司命的神情。
她抓起刀无当的头颅时手很稳,素白的脸上还溅着一点血,不是因为她没有能力去闪避,而是她懒得这么做,她从来都是用最省事的法子去做事,就像赶路的时候总想去走直线一样。
少司命分开人群走向裴忱,她也不用刻意去叫人相让,因为所有人现下都不敢挡在她的面前,大家都很担心如果闪避得稍微慢了一些,等少司命走到裴忱身前的时候手里的头就已经变成了两个。
“人是我杀的,所以要罚就罚我。”少司命站在阶下,把刀无当的脑袋扔给了裴忱。“他没我快。”
这个他指的是费展,费展在她身后苦笑着,倒是没反驳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裴忱不会为此责罚任何一个人,也不用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和少司命争论什么,依着她的性子,没准会以为自己是在争功也说不定。
裴忱看着刀无当不曾闭合的双眼,那里还有一点惊骇欲绝的意味。
第一个。
这场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而刀无当就是命丧其中的第一个人,他错就错在太看不清形势,不知道裴忱现在就是背上更多的骂名也不会容许他这样的人投靠魔主,只是裴忱没想到少司命会站出来替他杀人。
裴忱还是第一次看见少司命流露出一点厌恶的神情来,他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站在云中君大人这一边,所以帮你杀人。”少司命淡淡道。“而且我不喜欢他。”
这三个字叫她说得理直气壮,裴忱不由得摇头失笑,他如今倒是也学会了说一些场面上的话,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今后切不可如此。”
少司命不置可否,转头看着下面众人,眼里有清凌凌的冷光。
很多人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他们也想离开,可是也要想一想少司命会不会再动手,裴忱这不痛不痒的两句话分明就是在给少司命撑腰,他们也都是在红尘里打滚久了的人精,谁都看得出眼下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少司命是心口如一,那裴忱接下来也一定会借着少司命的手去铲除所有敢于在此刻站出来说要离开的人。
裴忱叹了口气,拿出了推心置腹的语气。
他道:“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些什么,其实要说本座一点也不害怕,那是假的。本座只是——若是你们不愿意与天魔宫交战,大可留在幽冥,本座会尽全力保证此地的安全。”
裴忱这番话倒也是真心实意,不过会不会有人相信就不知道了,裴忱也不需要旁人说信还是不信,他刚才刹住了一句话不愿对旁人说,因为那句话是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他只是怕再有更多的人死去。
一个脚下还扔着一颗滴血头颅的家伙,说这话也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打破寂静的人是倚清秋。
他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德行,很多时候裴忱看他像极了过去的霄风,可是两个人也不是全然相似的,至少霄风要幸运些,还没来得及受什么情伤。
“你们说话的说话动手的动手,速度都太快了,结果到了我说话的时候就显着我像是个胆小鬼。”他似乎是想往地上吐口唾沫,然而想到这里现在虽然看着十分凄惨也还是幽冥的大殿,到底反应过来了。
他抬眼的时候,眼神里也有刻骨的仇恨。
这样的仇恨叫裴忱心惊,原来倚清秋一日都不曾忘。
只是萧陌君早已经死了,他的仇恨又为何能绵延这样久?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在想我和那个劳什子众魔之主是没有仇怨的,可是说到底当初萧陌君和洛尘寰都是站在那一边的,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倚清秋抱着膀子冷然道。“我也不想让天下再有人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来。”
裴忱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想,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心怀天下?
凌青把倚清秋的袖子拉了拉,他们两个人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样自然而熟稔的交流。
“您说凌率已经要投到另一边去了,那么我是不是有了个机会亲手杀他?”凌青微微笑着。“这样的机会我可不能放过。”
下面人七嘴八舌地表着自己的决心,一时间大殿里倒是和市井集市一般热闹非常,裴忱只是含笑听着,他一贯是个手段酷烈然而没什么架子的人,幽冥众人一开始还算怕他,是怕他忽然发疯,现下看来他的精神很稳定,渐渐也就不怕了。
这里很多人说的是真话,但有更多的人说的是假话,他只是没时间去分辨真假了。
他只需要这些人做他的刀剑,劈砍向天魔宫。
天魔宫的战书是在几日后才送来的,比起方觉春那一封不伦不类的战书,这一封则要有气势得多。
当然不是魔主亲笔,裴忱心里很清楚,魔主还没有把他当做真正的对手,所以也不会亲自写这样的东西。
这么几日的工夫已经足够天魔宫麾下的力量无限壮大。千山之中自然有不少小门小派投效了天魔宫,就连昔日名门正派也不得不在那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之下臣服。
游云宗自不必说,云星宇是倒戈最快的一个,从此天下再无游云宗的名号,那句谶言至此终于落定,游云宗终结于云氏之手,裴忱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在想,如果没有那预言,是不是云氏就不会觉得是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叫人给占了去,至于一代代积累着愤恨终于在云星宇身上爆发?
这就是命运,兜兜转转总回到最初。
可是裴忱不甘心。
他去看那一封战书,其实也算不上是战书,大概只是魔主授意手下给天下修者都写了这么个东西,意思是若肯投效必然能共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那个新的世界会让所有人得到快乐。
裴忱正仔仔细细地把那封信撕成碎片,不为别的,为他认出了云星宇的笔迹,总觉得有些恶心。
就在这个时候,朱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裴忱头也没有回,继续手中的工作,仿佛那是什么极为要紧的东西。
“说。”
“是昆仑的消息。”朱雀低声道。
裴忱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转过脸来。
他总算等到了昆仑的消息,这几日他面上是不动声色,但其实昆仑的消息是流水一样送进来,就像是那些修缮大殿所需的石料一样。
其实按着裴忱的意思这地方也不用修,来日打起来的时候总还是要被毁于一旦的,但是江南岸和费展一左一右对他说军心何其重要,这地方修好了有助提升士气,他也只好任由这些人来修。
知道他还在关注昆仑的人却很少。因为裴忱知道很多人要是听闻此事只会觉得他是在惺惺作态。
昆仑无疑是在这场动荡中十分特殊的一个存在,无数宗门分崩离析是真,而昆仑爆发的一场内斗之惨烈甚于任何一个宗门也是真。
凌率带着许多人投效在魔主麾下,然而另一些人还是不愿如此,其中反抗得最厉害的当然是霄风等人,凌率不愿意把这些人放走,裴忱上一回收到的消息是霄风带着人拼死杀了出来,可是队伍里具体有些什么人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这些人都跑到了什么地方。
“怎么样了?”裴忱问话的声音有些急切。
“人是朝着幽冥的方向来的,只是一时还不敢放进来,怕里面有魔主的内应。”
裴忱冷笑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天上一扔,只是那些纸屑没等落地就已经变成了漫天的火星。
朱雀看着这一幕,面色却是不变,她只问道:“你是在生气?”
“本座高兴得很,为手下这些看不清状况的家伙。”裴忱不由得咬牙。“当然,他们不够了解昆仑山也不够了解魔主,这不怪他们。”
“魔主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而昆仑想要成为人族叛徒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勇气来做卧底,他们是这世上最恨本座也最怕本座的人,当然不敢来。”
朱雀微微笑了起来。
“前半句话只有你说了,不过后面一句我已经听江护法说了一次,所以现下那些人都已经在幽冥山门之内,只等你过去了。”
她顿了顿,脸上罕见有一点犹疑之色。
“但是领头的那一个情形不大好,听旁人称呼,他大概就是江护法的师弟,你的师兄——”
话没有说完,朱雀只感觉眼前起了一阵风,风太厉,刮得她面皮都有些疼。
是裴忱飞也似的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徒留那些纸屑燃尽后的灰尘纷纷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