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是悄无声息地进了山门,毕竟他要是有心不被人发现的话也没什么人能够发现他,但是接下来的一关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大殿里原先总是刀无当在忙碌一应事宜,现下刀无当是已经不在,不过指望着费展日日在此地应卯也是不现实的,所以裴忱遇上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凌青。凌青正在翻一卷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便问道:“英雄逞完了,总肯回来了?”
裴忱一听她这语气便知道两件事,一来是江南岸已经把他给卖了,二来是此时大殿里没旁人,所以他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然而跟着便见凌青把书放下,不知道在纸笺上写了点什么。
她随手一扔,就见那张纸笺自己化成一只飞鸟从殿门飞了出去,这一手还是从前裴忱在游云宗时学到的,因为传讯十分方便就也学了来。现在他却有种搬石砸脚的感觉,虽说心里也清楚就算是没这个法子凌青也能告诉旁人,甚至于凌青什么也不说他也还是会被发现。
一宗之主落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他是该哭该笑,然而总有人愿意来关心他一两句,这就已经很好。所以裴忱面上是苦着一张脸看得凌青忍俊不禁,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你这是给谁传讯?”裴忱赔笑道。
“藏书楼。”凌青言简意赅道。“还有鬼医那里,你们那套话术瞒住旁人容易,要瞒住我却没那么容易。凌御那小子是刑殿出身不假,可是刑殿用毒不是好手,忽然有了那么厉害的毒药,其中一定有些猫腻。”
裴忱知道凌青对昆仑上下了如指掌,甚至知道她才是如今心中最不好受的那一个,要是自己去救人的时候问她一句去不去她是会毫不犹豫地跟去,然而那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她不需要亲手报仇,只要等着看凌率的脑袋就够了。
他们两个谁都没提半个字的凌率如何如何,凌青仿佛是只当没这个人,裴忱则只说昆仑如今已经变成一处魔窟,还说凌御已经叫江南岸砍了脑袋去。
凌青闻言只是淡淡道:“这样的死法便宜他了,刑殿虽没什么酷刑,也叫不少人受过罪,是应该让他自己也尝一尝的。”
裴忱还没等答话,便听见江南岸的声音。
“我不把自己放在那等下作小人的位置上。”
江南岸的指尖还有一点血没有擦尽。裴忱知道他从来了幽冥之后就把南风念的衣冠冢也挪了过来,方才他非要带着凌御的脑袋回来,那脑袋的去处如今不言而喻,裴忱却想起南风念的魂魄归处,一时间不由得唏嘘。
这点唏嘘之情在看见独孤月的时候顿时烟消云散,独孤月一眼就看见裴忱身上的不对劲来,就算是冬日里他也不至于把一件大氅裹得那样严实,远远看上去都有些像是倚清秋站在那里。其实这一点也不难发现,但是一个江南岸一个凌青眼下都有心思,一时间没能发现裴忱的不对之处。
独孤月立在裴忱面前,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
裴忱只好把衣服给解开。
血是一早就不往外流了,那把刀被已经愈合的伤口死死咬在皮肉之中,看上去其实也不大吓人。但是独孤月看过之后,神情便不由得变了。
他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忱苦笑:“就是被人捅了一刀,哪有那么多怎么回事。”
独孤月踌躇一瞬,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两个人,裴忱却道:“不用瞒着他们。若是藏书楼里那两个家伙一会来训我也不必拦着,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语气是云淡风轻的,可是独孤月把手往他腕脉上一搭就变了脸色。江南岸见状一声不吭提了剑就往殿门去,是要为他守门。
江南岸对秘密之类的都不大感兴趣,现在仇已经报了大半,留下是感念裴忱给他这么一个同赴昆仑报仇的机会罢了。
凌青一声不吭地转去后殿,取了热水与刀来,可是裴忱却哂笑道:“一把小刀而已,不用那么大张旗鼓的。”
凌青还是没有说话,她知道若真只是一把小刀裴忱不会让它留在那里直到伤口愈合。
而独孤月现在已经是眉头深锁,搭着裴忱的腕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这一刀怎么就那样准?”他低声道。“我本以为我截住了那些地方的脉息,能为你争取一段时间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可是现如今天意不是应该站在我这一边的么?”裴忱冷笑。“或许是因为寒英——”
又是一声惊雷,然而现在裴忱也看出来寒英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虚张声势,祂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对抗魔主,所以瞻前顾后。祂是那一战的胜利者,可也担惊受怕了千万年,那一仗要认真论起胜负来其实还很难。
所以裴忱也不管旁人脸色如何,自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也不希望我能成什么气候,好再与祂作对吧?只是这可不像是两败俱伤的场面,我本就没什么把握对付魔主。”
此刻四面都是自己人,裴忱说话便也没什么顾忌的,独孤月果然脸色也不变,若是裴忱信誓旦旦说自己能与魔主一决高下,他才会担心裴忱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裴忱在椅子上挪了挪,给自己摆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动手吧,总带着一把刀也不是那么回事。”
“这把刀取出来之后,毒素会蔓延得更快,你能撑多久我不知道。”独孤月低低道。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感到如此的无力。
第一次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永远地留在一场幻梦里不再醒来。
第二次就是现在,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他救不了的东西,可没想到一个要救天下的人他也救不了。
裴忱眉梢都不曾动上一下,只道:“动手。”
独孤月应了一声,知道这把刀如何被拔出来其实不重要,裴忱只是希望拔出来之后他能做些什么让毒素蔓延的速度能缓上一缓,所以凌青准备的一应东西都没有被用上,独孤月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把那刀狠命拔了出来。
还是费了一点事,因为裴忱现下的肉体实在强悍,要把那几乎变成了他身体一部分的刀取出来太难。
裴忱没出声,只是出了一点汗。
他缓了缓神,淡淡道:“记得把刀留给我。”
“刀上没毒,只是破了我截住的脉。”独孤月以为他是想要研究那毒素,皱眉道。
“既然没毒,就留给我罢。”裴忱微微笑了一下。“就当是个纪念。”
独孤月闻言去看那把刀,可是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小刀,他看不出什么花儿来,只好倒转了刀柄把它递给裴忱。
也不知道是不是独孤月的错觉,裴忱的脸色现下看着已经比方才要苍白了些许。他把那刀拿过来往袖中一揣,此时江南岸在殿门前咳嗽了一声,提醒的意味不言而喻。
裴忱失笑,然而笑意苦涩。
少司命已经风一样地进来了,因为进来得很快,还因为独孤月正在研究裴忱的伤口不肯叫它立时愈合,所以少司命很顺利地就看见了那一道伤口。
她的神情倒是没有变,裴忱很高兴不是每个人都大惊小怪的,要不然的话他还真是受不住,虽说他自己是没什么作为病人的自觉,却也不想去安慰旁人,那是一件很劳神的事。
少司命只是瞄了一眼那伤口,裴忱身旁盘膝坐了下来,默默运功。
裴忱起先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直到看见她指尖凝结出一点寒光。
他以一种垂死病中而坐起的敏捷弹射起身,握住了少司命的腕子。
“上一颗果然也是你留下来的。”裴忱道。
少司命没有反驳,声音平静。
“我以为你早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有说。”
“你不愿意我想起来我便不想。”裴忱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没有用。”
“试试看。”少司命把他的手拂到一边,眼看着又要运功。
“没用的。”独孤月忽然出声道。
少司命便转眼看他,大有他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不肯信的架势。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冥典鬼道能凝结出来的寒星,这东西是能帮人挡下一些灾祸,甚至于有些毒也能解开,但这种毒不在此列,你可以省下这点工夫来。”独孤月沉声道,此刻他的语气有一点傲然,因为他是鬼医,是幽冥乃至天下医术最精的人之一,在医术这一条上他有绝对的话语权。
少司命果然收回了手,她站起身来道:“我记得这里还有一个郎中。”
裴忱转瞬便知道她说的是谁,一时不知道该先安抚独孤月一番还是先阻止少司命,不过看独孤月神情淡然不像是需要安慰的模样,便道:“吕前辈当年是治凡人的病痛,你还是不要去难为他了。”
少司命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显得有些沮丧,但还是很快便道:“那么,你有什么遗言?我恐怕不能帮你杀了魔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