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笑得更厉害了,他当然知道少司命这不是在咒自己,不过这话听起来倒的确很有那样的意味,一旁独孤月脸上只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神色来,道:“旁的我不能肯定,但你再这样下去毒素只会扩散得更快,要是不想那么快就丧失功力最好安分一点。”
说着他反手一拍,把几根银针拍进了裴忱的身上。
少司命像是吓了一跳,险些对独孤月动手,但是眼见裴忱并没什么反应还谈笑如常,倒是不再戒备。她总有些信不过独孤月,毕竟那是从九幽出来的人。
裴忱定一定神,道:“无妨,我也不想你能杀了祂。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是真等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把弃天带走,我不放心那孩子。”
少司命微微抿唇,半晌道:“我想你说的那孩子大概不会同意。”
说话间弃天也跟着奔了进来,他脚下有些踉踉跄跄,想来是被吓了一跳。
也的确是如此,因为当时弃天只看见少司命接了那讯息之后从藏书楼的窗户一跃而下不知踪影,那张纸也被她随手扔进了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他费了一点工夫才给捡出来,要不然不会来得这样晚。
凌青知道这讯息会落在谁手里,措辞便也不那么客气,只说:“他把自己弄得像是要死了一样,最好来看一眼。”
于是弃天奔来的时候便成了这幅模样。
裴忱半倚在座上,看弃天奔到近前来还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裳,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狼狈模样?没什么可急的,本座死不了。”
弃天不语,他知道裴忱的话总没多少可信之处。
裴忱见弃天不信也不强求,他只看少司命一眼,少司命微微颔首,意思是自己一定办到这件事。
于是裴忱半闭了眼睛,道:“若是没旁的事你们就都出去罢,让我一个人养伤。”
独孤月当即道:“是养伤还是等死?”
裴忱瞥了他一眼,道:“养伤。”
独孤月不明所以,但是看他态度忽然之间如此坚决知道劝也是没有用的,况且以他所学现在的确也拿这东西没什么法子,只好扭身便走,道:“我再回去查一查。”
裴忱知道他是什么也查不出来的,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征天,无涯,还有当年临江别交给他那一卷出自饮冰族之手的古怪残卷。
这也不知道是得天独厚还是旁的什么,总归裴忱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征天说过的话从不会有假。
他转向剩下几个人,道:“我闭关期间的一切事宜都叫师兄安排,如果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便问他。”
裴忱往空气中一指,众人正面面相觑而心下也有所猜想之时便听见征天冷冷一声:“把我当苦力用,也亏得你想得出来。”
众人看见那红衣少年都不由得先后退两步,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征天的存在,但这还是裴忱第一次正经跟旁人说起征天。征天这一身的煞气谁看了都要忌惮三分,总觉得眼前这非人非魔的少年有些不可信。
征天也不近前,只是冷笑道:“我说出来的话这些人会听?”
“他们不敢不听。”裴忱淡淡道。“能从祂手下保住幽冥的只有你。”
“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征天哼了一声,甩了袖子便往外走。裴忱却在后头道:“等等。”
征天回头看他。
“我总不会在这里养伤,这么大的地方还是留给你们。”裴忱说着站起身来,行动倒也如常。“还是我走罢。”
他走得倒是干脆利落,众人也不必想他是去了哪里,总归是一齐看向征天。
“看什么看?”征天没好气道,自己往裴忱先前的位置上大马金刀地一坐。“以后天魔宫的消息都拿来给我过目,不用叫旁人知道这殿里换了人,嘴都严些,哦还有那个小子。”他指了指一旁愣神似乎是想跟着裴忱过去的弃天。“你去把凤家那一对儿姐妹叫过来,还有凤栖梧收的那个倒霉徒弟。”
他倒是对幽冥的一应事宜知之甚详。
众人听他这样一声声吩咐下去,倒是都定了神。弃天忙不迭奔了出去,又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还是征天在后面不耐烦地一挥袖把他给扶稳了。
裴忱这厢转到静室之中,却没有立时便入定。
他先提笔写信。
一封写给顾忘川,叫他不要与魔主正面相抗,若是方小七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就找他拼命去。
一封写往灵月阁,千山残余的这些地盘若是想固若金汤少不得他们三家共同发力,镜君倒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但是止水刚复位不久,他不知道灵月阁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本来是应当他自己亲自跑上一趟的,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时间了。
那毒素正很猛烈地侵蚀着他的周身,比之前蔓延得更快。
信笺化为两只飞鸟,是要飞跃千山万水然而不用去担心速度究竟如何,裴忱带着一点苦笑把自己上身的衣衫尽数除去,此刻他身上已经有了很古怪的变化,一点如墨的黑色被银针团团封禁在原先的刀伤附近,四面的肌肤也已经惨白如雪,下头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裴忱深呼吸了一下。而后霍然运功发力。
几根银针都被弹射出去,插在一旁的石壁之上。先前没入裴忱身子的半截都已经是乌黑的颜色,还有一点不祥的青光隐约闪烁。裴忱则是闭目调息,毒素正飞快地朝着周身蔓延,而他体内的无涯终于也疯狂运转起来,像是被侵入了领地而愤怒的猛兽。
内力同那诡异的毒素交织在一起,裴忱耳畔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唇边露出一点冷笑。
“能叫你亲自来与我对话,我还真是了不起。”
“你知道我随时可以杀了你。”魔主的声音倒是十分平静,不因为裴忱现下的境况而有什么改变。“但是我想,这么杀了你未免有些可惜,如果你肯为我效力,我可以帮你解毒。”
“我身上所中的是你的血,是么?”裴忱淡淡道。“能叫你用血来给我下毒,还是辗转下毒,我感觉十分荣幸。”
“从来没谁能看得穿这一点,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魔主被他道出了毒药的来历却也不恼,因为祂自信没人能解开这毒。“聪明人就不应该做蠢事。”
“我可不觉得你如今还不杀我只是因为惜才。”裴忱低低道。“你我似乎都知道我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星辰之子四个字我当初只觉得有些可笑,现在想来才觉出其中真意来。”
“对,所以你不会死,如果你变成一个废人我也会给你解毒,可是今后的日子恐怕就没那么好过了。”魔主倒是十分的坦然。“你竟然也能窥得这一点天机,我没有想到。”
“我只是在想当年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将离何以与我有那样多的话要说。”裴忱知道这会激怒魔主,但他依旧要说,这也是他一点无力的反击。“现在我才知道,这所谓的星辰之子是给了我一个做容器的资格,可是我不稀罕。”
他逐渐窥得了那个叫他哭笑不得的真相。
星辰之子是个好听的名号,他其实不过是一个可以被作为容器的存在,只要他死了,寒英就可以用他的躯体降临世间。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好消息,即便他死了也会有人与魔主作对,可是想到世间不会有任何改变,裴忱就很不喜欢那样的结局。
而且魔主也知道了这一点,显然便不会叫他死。
他现在坐在这里与魔主对话,一来能证明魔主对他还是有些器重的,二来这也是一个警告,告诉他他从今以后都在魔主的监控之下。
“我如果投降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裴忱忽而道。
魔主没有答话,大概是觉得无法劝服裴忱而悄然离开了。
裴忱心里却也清楚得很。其实无涯是与魔主的力量同根同源,那一体双面的力量就是代表了寒英与魔主,只是寒英力量通玄能够将两面分离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而裴忱却只能从中选择其一,现在魔主的力量依旧受天道桎梏,如果祂能把自己身上这一点无涯拿去,那祂或许就有冲破桎梏的能力。
所以现下任由这毒素侵蚀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至少魔主头上还有一层枷锁。
裴忱可从未想过自己会与神魔有着那样紧密的联系,他只是按着征天所说调集所有的力量让它们与体内的毒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而后便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之中。
没有声音也没有风的黑暗,永恒而寂静的黑暗。
那几乎等同于死亡,但是裴忱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在黑暗之中他还能看到一点东西。
似乎是一直在等他,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意识的最深处还有这样一点存在在等着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
开口依旧没什么好话。
“我总说自己的脑子热闹,没想到比我想得更人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