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苍不过看着是个少年,他当初也是和魔主一样不知道在地下沉睡了多少岁月的,如今重见天日虽不像是魔主那样怀揣着那么迫切的灭世愿望,却也总有一点自己的脾气在。他看得通透,知道凌率个凌御两个人如今的明争暗斗,当下不语,只是微微的笑。
那笑意有些冷,叫凌率的心头也有些发冷。
凌率现在在应苍面前只能唯唯诺诺,他没有任何资格和应苍相抗,所以就算知道了应苍看出他那点心思来,也只有接着装糊涂的份儿。
一个堂堂门派之主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似乎很可笑,但是想到其他小门派如今的遭遇,他却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了,因为毕竟他还活着,还是昆仑的掌门,而且现下看来已经不会再有下一个昆仑掌门。
当凡世都被会毁灭之后,昆仑这个名字也一定会沉入历史的尘埃之中吧?
凌率在心底自嘲地笑,但脸上依旧波澜不生,他的姿态足够谦卑,叫应苍心中那一点暴虐无处抒发,最后应苍不过是冷冷道:“我总觉得你做事并没你师弟那样尽心——”
“你是那条龙吧?”江南岸的声音忽然遥遥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点讥诮的意味。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畜生也可以在昆仑山上撒野了,但是想到现在昆仑主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凌率听的。凌率唇边的笑意僵住一瞬。
而后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声音不像是一个掌门该发出来的,但是也不怪他。
因为一颗头远远地飞了过来,准确地落在应苍脚下。
应苍有些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一起低头看着凌御那睁得大大的眼睛,谁都能从里面看出不甘和震惊来。
大概凌御没想到自己会被江南岸杀死。
是啊,谁能想到呢?凌御最初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他觉得自己仗着魔主蒙蔽天机的力量到了炼神境就可以与江南岸分庭抗礼,却没有想到他的恨意没有江南岸那么纯粹,力量更没有江南岸那么强大。
所以他死了,死不瞑目。
江南岸说完这句话也没有停下来要看一看自己的战果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不是应苍的对手,所以一转身干脆利落地就离开了此地,镜君走的时候没叫上他,这是因为当时他和凌御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一个白热化的阶段,镜君看得出他报仇心切,是不惜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的,所以给了他这个机会。
现在最大的仇已经报了,而凌率暂时还不会死,江南岸不会为了复仇毫无意义地把自己的命送出去,所以他最后只是留给凌率一个森冷的眼神,那个眼神叫凌率心头不安,恨不得立时冲出去将人杀了,但是他要冲出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是应苍的手,凌率不敢反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类。”应苍注视着江南岸远去的方向。“真有趣,他心里有那么多恨,他在恨什么?既然是那么恨,为什么不肯站到我们这一边来呢,把这个世界毁了,恨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他的声音很低,而凌率在昆仑山凛冽的山风之间被逼出了一身的冷汗。
决不能让江南岸被收归魔主麾下。
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可现在他没有任何办法,凌率终于品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也终于意识到一个傀儡掌门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江南岸赶上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裴忱没有走远,他和镜君都停在一座山上,那是此地很高的一座山,从上面一眼望过去便可以看见山下许多景色,裴忱就是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造型依旧显得滑稽而古怪,这几乎也算一道风景了,毕竟魔君腰间插着一把刀的景象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江南岸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镜君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是霄璧很愧疚地把头低了下去,她不知道裴忱为什么一直不肯拔出那把刀来,但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裴忱倒是反过来微笑了一下,道:“我已经习惯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习惯什么?习惯被她捅上一刀?这可真是一种有趣的习惯。
于是霄璧不肯说话。
裴忱默然一瞬,终于找了一句还算妥当的话来。
“你肯跟我走吗?我活着你就不会死,你想要什么我也都可以给你。”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对旁人说这样的话出来。
霄璧却垂着头笑了一笑,说:“我要是想天下太平呢?”
这笑话简直有些冷,但是裴忱却认真道:“太好了,我会尽力的。”
不过他旋即意识到霄璧这话里的另一重含义。
“你是说你不想跟我走。”
霄璧点了点头。
她那一瞬间看了镜君一眼,但是旋即就意识到这是把镜君给卖了,所以飞快地又把眼神收了回来,裴忱看得分明,但只当是没看见。
他并不觉得意外,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预感,自己是会被拒绝的,要是换做他捅了旁人一刀也不能这么坦然地即刻跟着人家就走,而且霄璧的脑子指不定如今被凌率搞得多乱七八糟,昆仑可并不长于此道。
“你要去哪里?”裴忱问道。“我可以护送你一段。”
霄璧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裴忱的眼睛。
裴忱从她眼睛里看见了正在往外张望的明珠泪,于是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怔怔的。
“不顺路,我要去北凝渊了。”
裴忱苦笑起来。“我就知道是北凝渊。”
说着他就转向了镜君,镜君脸上显示出一点十分警觉的神情来。
她甚至还后退了两步,这叫裴忱简直哭笑不得。
“我没想怎么样,只是想问你,要是她去了北凝渊,就能想起来一切么?”
镜君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或许有些希望,因为如今封印已破,那些东西最可能回到北凝渊去,总该去碰碰运气。”
“她一个人有些危险。”裴忱踌躇了一瞬。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带着霄璧去北凝渊了,就算是瞬息之间就可以到达,他也不能陪着霄璧在北凝渊之中寻找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来的前尘往事。
“我找了一个人和她一起去。”镜君淡淡道。“信已经送过去了,想来她是会去的,因为算一算年月,那个从来都没有回到过北凝渊的孩子现在应该感受到了那种召唤。只要触龙的光芒依旧在天际,无论雪谷之中变成了什么样子,那种召唤都会在。”
裴忱看上去并没多少意外的神色。
他点了点头,道:“当年果然是两个孩子么?”
“你这么问的时候我就应该猜到你是已经见过那个孩子了,毕竟你和镜花楼之间的关系也算是不错。”镜君笑了起来。“没错,广寒仙子那个徒弟的确也是饮冰族人,那个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
“想不到她当年就已经这样习惯同魔教中人打交道。”裴忱也跟着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裴忱却依旧不想走。
他凝视着霄璧,似乎很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她,旋即又像是有些胆怯似的收回了手。
霄璧却忽然抬起头来往前走了两步。
裴忱跟着后退了两步。
霄璧踌躇了一下,道:“我——”
“不必道歉。”裴忱垂眼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刀,语气轻松。“一路顺风,我恐怕会很忙,但如果你有危险,我会知道的。”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殷红的玉珠,被制成了很精美的额饰。
裴忱把它戴在霄璧眉心的时候手指都有一点颤抖,那枚玉珠落在霄璧的眉心,恰似一颗盈盈的朱砂痣。裴忱几乎不敢再看霄璧的脸,他扭身便走,所以没有看见霄璧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凌云说明珠泪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魔主的封印之中,而那个封印现下已经破了,霄璧还在那里被迫呆了一阵子。
镜君还站在原地,她像是洞悉了一切。
“你还要去北凝渊吗?”她问道。“我知道你是已经想起来了。”
霄璧回头冲着镜君一笑,又或者她现在已经不是霄璧。
那是明珠泪的笑容,虽然镜君并不知道明珠泪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很分明地意识到,此刻是另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是,要先回去看一看,做一件早就该做的事情。”
裴忱回到幽冥的时候镜君并没有跟上来,他们现下是盟友,但盟友之间还是会有一点忌惮,所以镜君不会来,尤其是在裴忱这样重伤的时候。
看见熟悉的景色裴忱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松了一口气,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独孤月会说什么少司命会说什么,或许弃天也会来掺上一脚,那小崽子最近是越发的胆子大,他有点怀念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不过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能独当一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