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尘寰眼下只觉一动也不能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真是不能同裴忱相抗衡的,这个他从前正眼也不曾看的小子不知怎么已经成长到了这一步。从前世人是对他喊打喊杀,往后恐怕要换一个人。
这个人没准更加可怕,他怀揣着的是某种很渺茫的愿景,当他发现就算拥有了凌然众人之上的力量也不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然而那些都与他无关了。
洛尘寰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自知一定会死在今日。
同裴忱之间的旧怨新仇积累的太多,如今想求一个痛快的死都已经很难。
洛尘寰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他从前以为自己能同一个人相伴到老,后来那个人沉眠冰雪之中,可他依旧想象着那样的一个人未来,再后来这希望被他最爱重的徒弟和最讨厌的人给打碎了,他又以为自己躲过了山崩地裂甚至于把自己最老的对手白夜都给熬死了,还是一样能笑到最后。
可是他错了。
他起初没能将深藏于九幽地下的力量引以为己用,后来想要用臣服去换取复仇的力量,却依旧成了泡影。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现实一些,像付长安那样,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邪魔外道该做的事情,毕竟臣服于那样一个存在的脚下并不能算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依旧会拥有比从前更加重大的权柄。
一切现下都已经破灭了。
裴忱很有耐心地看着洛尘寰。
一个胜券在握的人总是会有足够的耐心,裴忱此时才发现,自己心头虽然依旧有复仇的火在燃烧,那火焰却因为结果已经注定而不再急迫。
他知道自己终将能把洛尘寰的头放到一个该放的地方去,故而现在让洛尘寰多发一阵子疯,多品尝一下自己的失败也是好的。
能让洛尘寰这样的人痛苦的,只有悔恨。
悔恨于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错误的选择,比如早知道心是个破灭的结局,为什么不起初就干脆利落地一剑将人杀了。
洛尘寰看向裴忱腰间那一块玉,那一瞬间他的笑意更深一分,裴忱终于微微地皱起眉头,不知道洛尘寰为何在此刻忽然平静了下来。
“这是我那徒弟吧。”他淡淡道。“我知道她从饮冰族的故地得了些奇怪的际遇,也知道她死后反倒是被打入了昆仑的囚魂阵永世不得轮回——你是为了她?”
裴忱摇了摇头。
他忽然有些佩服凌云。
明珠泪的事情都能传到洛尘寰耳朵里去,自己却被瞒得严严实实毫不知情,这说明从一开始自己的师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消息被他得知之后会出现某些无人希望看见的后果。昆仑山上没有卜算之术,凌云却很清晰地洞察了来日。
只可惜,命运很多时候虽然有着清晰的轨迹,却并不能被更改。
“我是为了改变这样的不公平。”裴忱本不想回答洛尘寰,却在触及洛尘寰眼神的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很清楚洛尘寰是一个怎样的人,自命不凡而野心勃勃,这样的人很难感受到彻底的挫败。
裴忱不希望洛尘寰到最后还能从什么地方找到一点胜利的感觉。
洛尘寰笑出了声。
“可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我所要做的,正是改变它。”裴忱往前走了两步。“九幽便是个开始,所以我才会让你现在还能站在此地说话。”
“你想要九幽令吗?”洛尘寰不笑了。他幽幽发问,凌青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头,道:“这厮恐怕不怀好意。”
“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不死不休。”裴忱没有答洛尘寰的话。“我能到今日,其实全因为他,如若不然——”
那些话他不愿意在洛尘寰面前说出来。
或者说,他不愿意说与任何人听。
如若不然裴氏依旧是裴氏,他依旧是裴氏下一任的家主,此生不会同征天同魔主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他只会是魔主复苏之时祂脚下的一粒烟尘,毫无抗衡之力。
可他并不会因此感谢洛尘寰。
凡人看蜉蝣朝生暮死懵懵懂懂,觉得那是一种悲哀。
修者看凡人倐而百年无知无觉,也觉得那是一种悲哀。
可谁又能说做蜉蝣不是一种幸运?谁又能说凡人的一生毫无意义?
对蜉蝣而言那一日的光景便已经值得,对凡人来讲这短短百年悲喜也已经足够灿烂,故而有时无知无觉也是一种幸运,裴忱知道如今自己要在魔主手中救世,那并不会叫他觉得快乐,如果当年能有选择的话,或许他会选择安安稳稳地做裴家的公子。
说不定还能同裴行知死在一处。
凌青见裴忱神情坚定,便不再说什么。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刚才那一刻裴忱脸上有种沉郁的痛色,全然不像是今夜的胜利者。
洛尘寰见自己的问话也不曾起到什么作用,倒像是有些气馁。
只是还不等他再开口,裴忱便屈指一弹。
洛尘寰觉得小臂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痛楚,他侧头去看的时候,那上头已经有一道刀痕。
“你毕竟一代枭雄,应该也不希望自己死得太难看。”裴忱一瞬间已经换上漠然神情。“你知道,身首异处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千刀万剐,那是活着的时候也饱受折磨。”
洛尘寰抬起自己的手臂,对着月光仔细打量那道伤口。
“用这样一把剑做这种活儿,真是辱没了它。”洛尘寰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这伤并不在他身上一样。只是话音刚落他便见到眼前剑光一闪,于是现在胳膊上是两道平整的伤口,摆的很整齐,像是在酒楼里常见的那些个鱼身上所有的。
“我的剑在裴氏许多年,算是半个裴家人,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裴忱半垂着眼,虽然眼前是他的仇人,他却依旧不大愿意看见自己所造就的惨状,或许如今还不算怎么惨,可是洛尘寰若真坚持下去,他也只能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洛尘寰哑声笑了起来。
“裴家小子,你的心还不够狠。”
裴忱只是转动手腕。
剑光如雪,洛尘寰的血肉中也像是生出一朵花,只是那花儿太过惨厉可怖,凌青早已别过头去,倚清秋倒是还在一边看着,脸色也跟着不大好看。
裴忱终于抬起眼,他直视着面前的一切,面色苍白如雪,表情却也如冰雪一般冷硬。
“我会努力些的。譬如从现在起,你每说出一个我不想听见的字,我便添上一剑。”
洛尘寰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一丝胜利的快意。
裴忱已经决意去做一个恶人,甚至于比寻常的恶人更恶,于是他绝不可能藏得住九幽令,那块令牌或许能在那些个名门正派面前巧妙地躲藏过去,但他毫不怀疑便是自己死都不曾交出九幽令,裴忱也一样能将之搜捡出来。
洛尘寰不由得苦笑。
这算不算是一种肯定?自己居然会对一个裴家人产生些名为肯定的情绪。
长久的沉默。
裴忱没有用任何手段催促,他其实清楚也许洛尘寰并不惧怕疼痛,像他这样的修者,或许没有办法在如今的自己面前自我了断,却也有一百种方法叫隔绝痛苦。
与其说这是在逼迫洛尘寰,不如说这是在逼迫他自己。
逼着他自己认清如今他要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
今晚死去的或许不止是洛尘寰与萧陌君,还有一个曾经的裴忱。
裴忱看见洛尘寰把手放在了胸前。
他看见那只手一寸寸地没入了胸腔,但没试图有所动作。
单单用手撕裂胸膛是不足以杀死一个炼神境的强者的。而若是他感觉到洛尘寰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波动,也能及时将之拦下。
裴忱瞧见了洛尘寰的心脏。
那是一颗同常人没什么分别的心,并不因为里面装着的东西十分龌龊而显得有甚么异常,然而在洛尘寰的掌心有一点光芒亮了起来,裴忱瞧见那颗血淋淋的心脏上有什么东西凸了出来,渐渐凝聚成一块小小的令牌。
于是他知道,那便是九幽令。
“我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心里。”洛尘寰的笑有些癫狂。“这是玉石俱焚的法子,确保九幽令能随着最后一任帝君一同消亡,我本以为我会做这最后一个——忘川可算不得九幽帝君。”
“从今以后,他只会是凡人的帝君。”裴忱轻声道。“千古一帝。”
“那么你呢?”洛尘寰问道。
“遗臭万年。”裴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在说他自己。
那块令牌虽然是从人心中被取出来的,却并没沾染血液,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凌青有些惊惧厌恶地往后闪避了一下,裴忱却伸出左手来将之稳稳抓在手中。
而后洛尘寰便见到了此生他所见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那是一道泛着些许血色的剑光。
洛尘寰的头飞上半空,裴忱收剑回鞘,上前两步将那颗头颅提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