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自己对萧陌君并没有太多记忆,他只记得当年熙宁帝极为倚重身边一个宦官,到了叫朝臣十分不安的地步,再后来裴行知不知与多少人联名上了折子,真让熙宁帝在临死前下旨将自己心腹除去。
或许熙宁帝本身也清楚一个行走在宫闱之中知道太多秘密的宦官是十分危险的。只是当年裴行知不知道萧陌君真正效忠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个并不为他们所看好的皇子在萧陌君的帮助下积蓄起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至于能够弑兄杀弟矫诏登基。
他或许曾经见过萧陌君。
入宫拜见熙宁帝的时候,萧陌君应当在殿上站着,如今裴忱看着萧陌君的一双眼睛,渐渐又找回了一点记忆。
他不喜欢萧陌君的眼神。
那个眼神当年就叫他记了很久,但是裴行知不肯与他详说。
裴忱手掌一翻,微缩的藏书楼在他掌间消失不见。
“萧陌君。”
他的声音中不可抑制地透出凛冽的杀机。
是的,他知道就算是没有萧陌君的事情叫林三浪对裴氏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洛尘寰也依旧会找机会制造那一场惨剧。
但那并不影响他视萧陌君为仇雠。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了。”萧陌君极为感慨地一笑。“陛下在人前也只能以我徒弟的名字来称呼我,忽然听见我的本名从旁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叫人意外。”
裴忱不曾答话。
黑夜里忽然有雪亮的光,那是罗生剑的剑芒,吞吐之间如一条白龙,湛湛然照亮半边夜空。
萧陌君猛地后仰,将这一剑躲了过去。
裴忱看着萧陌君,似乎没想到他能躲过这一剑。
这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萧陌君也踏出了那一步。
因为萧陌君用萧遗音的这具躯体总该有些不够圆融如意的地方,若是他在这样的境况下都能随随便便成就炼虚之境,许多修者都该羞愧至死。
而且若是萧陌君真能有这样的本事,洛尘寰会帮萧陌君这个忙吗?他会亲手造出一个比自己强很多可联系得不够牢靠随时可能反目的盟友吗?要知道,他们之间的盟约早就已经破裂过一次。
萧陌君的神色也有些古怪。
“原来你踏出了那一步。”他低低道。
裴忱感觉到了萧陌君的杀意。
他并不害怕这一点,叫他吃惊的是,他从萧陌君身上感受到了旁的一些东西。
一些同付长安很像的特质。
“我说你们布置在白姑娘身上的东西破裂之后,你如何还能魂魄不散。”裴忱蓦然笑起。“原来如此,如此,杀你便不只是为了私怨!”
萧陌君脸上并无怒色,他道:“当年果然是你。”
“用一个无辜之人的命换你在世上苟延残喘,你倒也心安理得。”裴忱咬牙道。
“那是她的荣幸,不然她不会站在陛下身边那许多年。”萧陌君神情倒是淡然。“办砸了那件事,本该当年便要了她的命去。我也知道你们用尽法子保住了她的灵魂,也许现下她已经轮回转世。”
他张开双手,脸上的笑意有些癫狂。
“但那是没有用的,要不了多久,这天下便是血与火的天下,万事万物都只有一个宿命般的终局,那就是魔渡众生!”
“我只怕你们的魔听了这话也要吐出来。”裴忱冷冷道。
他飞身而起,一瞬间夜色里绽开一朵极美的花。
那是纵横的剑气,起初还是剑光寒凉,后来渐渐沁出血一般的红。
正是已经倒转的无涯之力。
比起从前,裴忱能觉出这力量更加暴戾难以控制,但是如今他已经几乎到了修者这条路的尽头,自然有足够的能力将之控制下来,他甚至隐约感觉到自己之所以能在伤养好之后跨过那道几乎坚不可摧的屏障,也有无涯倒转之功劳。
萧陌君的神情终于也凝重起来。
他依旧不用武器。
他双手就是最好的武器,一切的力量都能在他掌中湮灭,但那也不是绝对的。当对手的力量与他相当的时候,这本领便失效了。
萧陌君本很自信地向着剑光迎了上去,但是不过一个照面便虎口开裂鲜血横流,血一滴滴落在雪地里,像是开出一串艳艳的红梅。
“我听说你当年在雪地里为赏景冻死了不少人。”裴忱看着眼前景色,忽然笑了起来。“如今便也用你的命造一道景罢!”
“裴公子,你如今倒是很强。”萧陌君抬眼,他分明已经处在劣势之中,话语中却丝毫不见慌乱。“可你终究只是一个人。”
裴忱一挑眉,看着暗夜之中又闪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他认得的,这张脸他怎么也忘不了,一个他不认得,然而看服色却能看出来是司隶局的人,想来能在这时候被萧陌君作为后手召出来的,一定是坐镇应京司隶局的那位。
“洛尘寰。”裴忱觉得自己如今看见的一切都带着一点微微的红色,不过那大概是他的错觉。“你知道吗?你的徒弟差点就永世不得轮回转世,这账得算在你的头上。”
“背叛者本就应该有这样的下场。”洛尘寰的气势并不如从前那么雄浑,显然道心彻底破灭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是因为最大的仇人近在咫尺,他的眼里有复仇的烈焰在熊熊燃烧,这叫他看上去阴郁而疯狂,恍惚依旧是从前那个九幽帝君。
“一切都该结束了。”裴忱忽然叹息一声。“你以为今夜的我就只是一个人么?”
萧陌君一愣。
“留着那司隶的命。”裴忱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有人应答了他。
黑夜中闪过一缕青色的光芒,那位司隶校尉还不等出手便觉得自己周身的空间凝固了下来,有个女童一般稚嫩的嗓音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并不想来,而我可以给你一个完美的理由让你去和那位皇帝陛下解释你为什么只能置身事外。”
“我如今只想要他的命。”倚清秋咬牙切齿地笑道,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大氅上还带着一点雪花。
萧陌君看了他一眼,不屑笑道:“就凭你?”
“他已经为这一天付出了很多代价。”裴忱平静道。“当然,要做你的对手眼下似乎不大够......那便只有这样。”
裴忱话音刚落,萧陌君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对一个修者而言是很不寻常的,即便萧陌君还不曾真正成为炼虚境的强者也是一样。
倚清秋恰在此时冲了上来。
萧陌君本能地便要抬手,在他看来倚清秋不过是在送死。
可是萧陌君的胳膊并没能如愿以偿地抬起来,因为那两条胳膊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他的躯体,在雪地上滚出去很远。
倚清秋的刀斩在萧陌君身上。
他的力量本不足以对萧陌君的肉体造成什么伤害——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
现下他已经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只为了能亲手报这个仇。
裴忱倒是也劝过他,可他却说自己这辈子本已经活得不剩下什么趣味,若是能用来日换当下出一口气也是值得的。
萧陌君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他吐出一口血来。
于是雪地上的梅花开得更凄艳些。
“原来你——”
这句话他没能说完。
裴忱却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朝着洛尘寰走过去的时候顺势踢开了那两条胳膊。
萧陌君要对倚清秋说的是,原来你也是一样的。
一样为了某个目的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从此命格已定无可转圜,大抵注定不得善终。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如今的倚清秋同萧陌君是有些像的,不过魔主视人类为蝼蚁,随手赐下这样的力量对他而言也是稀松平常,裴忱自己却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再一次意识到无涯不同于旁的功法。
当他意识到自己能够将别人也变为所谓强者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惊恐。
人,怎么能行神魔之事呢?除非他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人。
可若不是人的话,又怎么能在天命之下搏出一线生机来?
所以他必须还是人。
洛尘寰终于显得有些惊恐。
这似乎是裴忱印象中第一次看见洛尘寰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九幽之中他到了穷途末路,这男人也依旧是睥睨神色,就好像不会为任何事情所改。
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裴忱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他本以为自己真能报仇的时候是应该更激动一些的,但如今他却发觉自己心绪平静得不得了,或许是因为早已明白如今报仇不过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身上早就堆满了更沉重的东西。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萧陌君和洛尘寰的头颅将高悬在应京城的城门之上,然而所有应当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已经看不见了。
他如今报仇早已不是为了一时快意,复仇也许的确不能带来什么,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叫恶人作恶终于受惩。杀了恶人他便是新的恶,于是他也做好大好头颅送与旁人的觉悟,不过现如今世上只怕没人有那样的能力。
“把九幽令交给我,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