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也跟着沉默了一瞬。
“我的到来似乎没什么意义。”她下意识伸手去抚自己的头发,然而叫凤簪挡了一回,于是又把手放了下来。
“有些意义。”裴忱笑了一声。“至少能让我再见到你一面。”
方小七微微愣了一下,顾忘川则在龙椅上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这话说得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裴忱还是在笑,眼底却殊无笑意。他朝着方小七点了一下头,身影便逐渐消失在大殿之中,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方小七走到顾忘川身边去,一眼便见着他手中的东西。
“那真是你的愿望?”方小七轻声问道。
顾忘川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些什么东西,他如梦方醒地一松手,倒是方小七伸手给玺印接在了手里。
“这东西要是真要以黄金填补,总显得不大吉利。”方小七没有半点觉着她不能碰这东西的意思,顾忘川也并未反驳,只是庆幸此时此地并没有别人,所以他不会听着满耳朵的死谏。
他反手握住了方小七的手,报之以一笑。
裴忱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孤身一人回到应京城。
他一个人走在那些街巷之中,这一年的冬日很冷,然而因为几近年关,街上还是十分热闹。裴忱穿着的这一身黑衣走在路上倒是引来不少人注目,人人都觉得他穿的不够吉利,然而又没人打算在这当口多管闲事。
裴忱本不觉得冷,不过当他侧身避过一个举着糖人的孩子时,还是下意识抬手拉了拉衣领子,似乎不愿叫旁人看见此刻的自己。
当一个人要去复仇的时候,他的神情总是不会太好看。
裴忱所走的方向人烟逐渐稀少起来,而后四面又多了人,只不过都是身披甲胄的军士。裴忱对他们恍若不见,那些人也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任由他从中穿了过去。
他最终站在了一扇大门之前。
这门是已经被修好了,但是裴忱还记得它半扇脱离门轴而半扇焦黑的凄惨模样,至于有一瞬间的恍惚。
裴忱抬头看了一眼。
门上自然已经不是过去的匾额。
他还记得那一场大火里,那匾额是怎样落在地上而被踏碎被焚烧的,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狼狈不堪跌跌撞撞走出这扇门来的。
那时候他的身边只有征天,如今也是一样。
征天也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神情不见多么感慨,语气却微微有些怅然。
“小子,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能回到此地。”
裴忱冷笑了一声。
“快么?那是整整十四年——我觉得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他知道这门上一定有禁制,却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将之推开。
于是有尖啸声划破夜空,刺得人耳膜生疼,四面有通明灯火亮起来,裴忱的身影被投射在雪地上,长长的一条。
他一动不动,眉梢眼角都是讥诮的笑意。
“也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在旁人眼里,裴忱不过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姿态十足轻慢。“我只知道当年带着人来此地的,如今已经是个疯子。”
“原来陛下追索了这许多年的裴氏余孽,才是个真正的疯子。”裴忱身后响起一个冷峭的声音,那人似乎对裴忱的到来十分不屑,不过在常人眼中的确该是这样的。十四年的光景不足以叫一个人成长到足以抗衡一个帝国的程度,裴忱如今更像是来送死。
裴忱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银甲将士。
“你是谁?”裴忱的手正放在罗生剑的剑柄之上,他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今我不打算叫自己的剑下有无名之辈,但你可以是个例外。”
“笑话。”那人冷笑了一声,下一刻却觉得有些奇怪。
四面似乎变得更冷了些,他尝试着低头看了一眼,瞧见的不是自己胸前的亮银铠,而是本在他身后的那些禁军将士们惊恐的表情。
他的思绪也似乎变得更迟滞了一些。
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空中俯瞰这些将士,他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躯干且飞上了天去,才会是如今这么一个视角。
这也是他这一生中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头颅落地的沉闷一声里,裴忱挥剑将残存的血珠抖落在了地上。
他并未收剑,只随手以剑指了指排在前头某个满眼不可置信的人。
“这人究竟是谁?”
那人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总算是把话给说明白了。
“禁......禁军统领。”
“哦,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裴忱淡淡道。“我只想知道他叫什么,他是个什么职位同我无关。”
“......墨夜。”
“我见过另一个以夜为名的人。”裴忱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像是自己所认识的人遭了侮辱——幸而人是已经死了。”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跨过了那扇大门。
裴忱从未想过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会是这般场景,哪怕是在最荒诞的梦中也不曾有过,就像他一直不希望自己会成为现如今这样一个人,但真身处其中又觉得也很自在。
只不知若是裴恂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这也是他孤身来此的原因,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最应该先做的是什么,他应该先为自己积蓄一点力量才显得保险,正确的顺序应该是从裴恂那里获得了支持再杀林三浪,而后再将冥府同九幽合并在一处。
但他总在下意识将自己见到裴恂的时机再三迁延,并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自己不想叫林三浪活得再久些,且九幽才是深藏了秘密的那一个原先的冥府,若是二者合二为一,他得把人带回九幽来。
藏书楼就在夜色中静静地伫立着,裴忱抬头看那飞檐拱斗的同时也感觉到了某种禁制的存在。
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禁制的力量依旧同当年一样强大。
这是因为十四年还不够久,对于一个禁制而言。
但对人来说,十四年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岁月。
裴忱走上前去。
他的手触碰到了那股禁制,只有隐约的阻力,因为当年裴行知的力量对如今的他而言显得那样薄弱,这叫他知道了林氏之中还不曾有一个炼虚境的强者,因为炼虚与炼神是云泥之别,若林氏真的得了那样的强者,瓦解藏书楼的禁制也不过是在顷刻之间。
裴忱却没有要强行解去禁制的意思。
他眼底有隐约的泪光,不过被他转眼擦拭干净,身后敌人随时会到,他不想叫任何人在此刻看见他的眼泪。
“我回来了。”他低低道。
而后裴忱霍然后退了一步,在藏书楼前叩首。
世上能伤害到他的东西已然很少,这一刻他额前最普通的青石板却叫他额头鲜血横流,那个禁制在觉察到石板上的鲜血后发出了微微的嗡鸣。
裴忱半低着头,他听见了一声很熟悉的叹息。
那似乎是裴行知的声音。
然而裴行知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裴忱站起身来的时候,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飞速地愈合,再留不下一丝痕迹。
“征天。”裴忱忽然道。“你说我如今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他这一问本来是十分沉凝而感慨的,却听见这征天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你同神魔之间还有天渊之别,路还长得很呢,小子。”
他那与平素并无分别的态度叫裴忱的心头倒是轻松了几分。
裴忱抬起头来,忽然起了些玩笑的心思。
“征天,你同藏书楼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被尘封于藏书楼中显然是征天的一桩痛事,他闻言冷哼道:“能发现些什么?你们裴家一个个都是木鱼脑袋,非把我束之高阁,殊不知能带来祸患的根本不是剑而是人。”
“真没什么发现?”裴忱恍然不觉征天这话更像是在咒自己会给世间带来些祸患,只含笑问道。
“你当我是傻子?不就是这破楼本身也不是一个阁楼而是一件法宝么?”征天懒洋洋回道。
见征天真知道,裴忱反而有些泄气。
“的确,只可惜我从未做过裴氏的家主,也就不知道咒文究竟是什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伸出手去,便见那藏书楼渐渐缩小了样貌,变为一座不过尺余的小塔,玲珑有致,上下一共是一十三层。
裴忱将藏书楼珍而重之地托在手中,忽而头也不回道:“你来了。”
黑暗中有人低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轻,有种莫辨男女的奇异之感。
这么一声笑便足以叫裴忱眼里凝聚起凛冽的杀机。
天下有许多阉宦。
应京城是皇城,这样的人只会更多些。
而裴忱知道,有资格和胆量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萧陌君。”裴忱一字字吐出这个名字来,他转过头,看见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一张脸。
那张脸其实本是有些寡淡与怯懦的,因为那本不是萧陌君的脸,萧遗音毕竟做了这躯体多少年的主人,在其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但是现在那张脸上却是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那是萧陌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