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半空中像是下了一场雨。
裴忱其实有许多方法可以避开淋漓而下的鲜血,只是他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便站在那里任由自己半边身子都被血染。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那枚令牌。
令牌通体是铁黑色的,似乎是因为材质特殊,方才从洛尘寰心脏处被取出来的时候不曾沾血,而今裴忱掌心满是血迹,那令牌也依旧洁净如初。
裴忱看着洛尘寰倒伏的身躯,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只是此时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毕竟上一次白夜很笃定的说自己会与洛尘寰同归于尽,到最后却是他死了而洛尘寰还活着。
“把他带上。”裴忱轻声道。“今夜皇宫里该有一场大火。”
这两句话之间倒是没什么干系,凌青和倚清秋对望一眼,都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们似乎是担心裴忱疯了。
裴忱想,自己现在同疯了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还称得上是个清醒的疯子。
九幽令不知究竟是怎么锻铸的,虽然看着不大却沉甸甸坠在手里,且这么久过去了,触手依旧冰凉温度。裴忱在拿到它的一瞬间便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厌恶感,他方才差一点便要出手毁掉这东西。
但还存着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九幽令不能毁,否则他要九幽的人臣服便要付出更多——这不是说他要付出什么,而是那些依旧忠于九幽的人要付出什么。
只无论是哪一方的付出,都是在消磨来日能够用于对抗魔主的力量。故而如非必要,裴忱其实很不愿意杀人。
他将九幽令甩进了自己的乾坤袋,却并不急着去皇宫。
“征天,你晓得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么?”裴忱问道。
征天此刻是这里最不担心裴忱精神状态的一个,他环抱双手站在台阶上头,闻言皱了皱眉头道:“应当与真正的幽冥也有些关系,不过不必担心,那是真正的死物。”
裴忱点了点头,扭头对凌青道:“师叔。”
凌青摆手。“你如今不必叫我师叔,凌率定然早把我们两个都除了名。”
“那么,凌青也不该是你的名字。”裴忱挑眉,不等凌青有所回应便道:“接下来的画面你可能不大愿意看,你可以留下来。”
凌青却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要是有许多不愿看便能不看的东西,当日我也不会跟着你来到这里。”
裴忱微微一笑。
是的,他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凌青是名门正派出来的不假,但是那代表不了什么。
昆仑从前也出过一个杀生道人,往后昆仑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他并不太清楚,只是想来除却对凌云有些许的歉疚之外,更多的竟是快意。
叫人们意识到修者只是修者无所谓正邪,正是他想做的。
倚清秋早已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当日白棠的死固然是萧陌君一手所为,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这后面究竟是什么人导致了这一切,况且他也早就从裴忱处听说了从前林三浪在白棠身上做下的手脚,更是对林三浪恨之入骨。
萧陌君其实是被他自己和林三浪的野心杀死的,只是林三浪从来不打算承认这一点,并要用更多人的命去换一个该死的人回到这世上来。
“叫这两个人做一对鬼鸳鸯,还真是便宜了他们。”倚清秋冷笑道。
裴忱却有些狐疑地看了倚清秋一眼,道:“你难道没有按着我说的去做?”
倚清秋微微一愣,道:“你是说把那符水涂在刀上?”
“如果你做了,此刻的萧陌君就已经魂飞魄散。”裴忱淡淡道。“今日之后,记得把刀用火烧上一回,免得以后再有人在你刀下落得那样下场。”
而今夜要有如此死法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样的死法本该让裴忱觉得不够公平的。
但是萧陌君上一次魂魄得以保全却出了这样多的事端,这一次裴忱不愿意叫他再有任何的机会。
至于林三浪,便权当是报应。
晋宫中依旧是同往常一般的景象,四面都是灯火通明,训练有素的宦官宫女迈着整齐轻巧的脚步四下里走动,而在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之中,偶尔也能见到人影闪动。
这些影卫对于裴忱一行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甚至于伤也不屑于去伤,如今只要裴忱希望,这皇宫大内便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力量的确是一种能叫人为之迷醉的东西,若不是得到力量总伴随着付出代价,会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林三浪今夜莫名有些不安。
萧陌君已经离开了很久,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阻挡萧陌君的脚步?要知道他为了让萧陌君回来殚精竭虑用了那许多人的命来填补,萧陌君如今离炼虚境只有一步之遥,这大晋境内不该有什么人还能牵绊住他。
他在大殿内颇为烦躁地走动,时不时便朝外张望一眼。
然而萧陌君始终没有出现。
终于,他听见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
林三浪抬头看去,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曾经属于萧遗音,现在却完完全全是属于萧陌君的了。
然而或许是因为殿外太黑而殿内灯火通明,那张半明半暗的脸显得有些古怪。
“你——”
林三浪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那颗头飞了进来,径直撞进他的怀里。
方才他所看见的神情自然是有几分古怪的,死人的表情总是显得有些僵硬。
林三浪颤着手捧起了那颗头颅,半晌,发出一声愤怒之余更显得惶然的问话。
“什么人!”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四年。”
林三浪听见一个不算全然陌生然而也称不上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正看见身上溅满鲜血的裴忱。
这更像是一个怪诞而恐怖的梦境。
林三浪却知道这是真的,他能闻见扑鼻的血腥气,也能感受到自己周围正在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是绝无可能挣脱出去的,而最有能力帮他的人,此刻也变成了他怀中了无生气的头颅。
“裴家人。”林三浪冷笑了一声。
他本可以求饶的,但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把他支撑住了,或许是所谓的帝王尊严。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当年他费尽心思要登上帝位,却在登基之前便失去了另一样重要的东西,于是他试图报复,让这江山风雨飘摇,让他那些所谓的子民处在水火之中,他以为自己的报复是足够成功的,这么多年他让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只是这依旧不能让他觉出快意来。
因为没人能分享这种复仇的快乐。
那些曾经联名上书逼迫他父皇除去萧陌君的人都已经死了,破家灭门的死法,就连本不能全然算是臣子的裴氏也是一样,不过他心中始终有一块心病,他还记得九幽尚未动手之前他最后一次见到裴行知的情形。
裴行知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这也正是林三浪最厌恶的,那一次裴行知看着他说,殿下,您想得到的东西是您所不该得到的,如果一意孤行,这天下都会被您的愿景所连累,甚至于您的性命也是一样。
所以裴行知死了之后他还特意去裴行知的墓前转了一回,放声大笑说你说的不对,我想看着你破家灭门,如今我做到了。
后来他才晓得,裴行知所说的,是萧陌君的复生。
只是他依旧没有拿裴行知的话当一回事。
萧陌君果然回来了。
天下如何他尚不曾看见,然而他的性命,似乎真是要被这个愿望所连累了。
“朕今日会死,你也躲不开弑君谋逆的罪名。”林三浪低低道。
裴忱似乎并不对林三浪的硬气感到奇怪。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帝王,该有的骨气还是要有一些的。
他只冷笑一声,道:“弑君谋逆?当年您同九幽相勾结的时候,可曾想到过那是大晋的肱股之臣?既然君非君,臣自然也非臣,况且我从未入仕,也算不得您的臣子。”
林三浪还没有这样直接地领教过裴忱凌厉的口舌,一时间不由得哑口无言。
裴忱嘴角噙着一丝轻慢的笑意,他缓缓走上前来,而林三浪的气势终于也维持不住。
林三浪开始不自觉地后退。
“况且弑君谋逆,从今往后恐怕只会是我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罪名。”
裴忱不愿意与林三浪浪费口舌。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旁人眼中半疯的人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从某些事情上来看,这个帝王的确显得有些可悲。
可那并不值得同情。
“今后史书如何写这一折,其实也很值得商榷......不过那与我无关。”裴忱接着道。
若是来日魔主真能灭世而他阻拦不成,那么这世上究竟还会不会有这一纪的史书都尚未可知,正如当年隐夜纪不曾留下什么切实的记载一般。
只是就算记下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顾忘川会不会掩盖这一段历史,都与他没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