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27分的时候,森谕降人正在上既修外国语课,但实际上是盯着雨滴落下砸在窗沿的次数。
“1927次......”
“1928次......”
手机传来轻微的震动,是一条Line消息,坐在最后一排的森谕降人扭过视线,看了眼外语教授与第一排同学的亲密互动。
而后掏出手机,点开Line。
是南森荔子。
“森谕君如果有时间,放学的时候能来一下梅林门吗?”
梅林门是东大的其中一个校门,平日人流量不算多。
森谕降人因为要坐京王井之头电车线,所以基本只走正门,很少去梅林门。
上大学以来也就去过一次,在那边偶尔能看到散步的情侣。
想了想,本打算问一下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想到南森荔子今天中午也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想必是有不好在Line上说的原因。
森谕降人发了一个“正在读书”的表情包,同时说了句“好的。”
收好手机,继续数雨滴。
下午五点,下课后,森谕降人提起包,撑着伞,朝梅林门走去。
鳞次栉比的校舍被郁郁葱葱的绿色包围着,在东京这座繁华的城市之中如被人忘却了一般。
到了梅林门的范围,森谕降人张望了一下,第一时间并没有看见南森荔子的身影。
掏出手机,输入“我到了,你人呢?”,但还没发出去,便听到一个正与人争吵似的声音从旁边的树林后传来。
慢慢朝这个方向走去,森谕降人听出了这正是南森荔子的声音。
“不用考虑我的意愿,而且这不正是你们从小到大的方式吗?”
“请不要再假惺惺地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永远都是’这种话了,我只会反感。”
“奶奶的身体不好,你们这几年一次都没有回来看望过,我毕业后就会回去照顾她,我不指望你们!”
“就这样,请不要再打来电话了!”
树林后,一条长椅边,南森荔子的背部正微微起伏,情绪激动,垂下的手里紧握着手机,用力以至于发白的指节表现着她此时的心情。
雨势稍微小了些,她另一只手撑着把橘红色的伞,手臂摇摇晃晃。
森谕降人沉默着,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这会儿出现。
或许是听见了声响,南森荔子转过头看过来。
“我不是有意偷听。”森谕降人用抱歉的口吻说道。
“没事。”南森荔子的眼睛有些红润,显然是哭过了。
她的长相偏硬朗,是典型的运动型女孩,哪怕是此时的状态,也给人一种故作坚强的神态。
森谕降人走了过去,两人在长椅上坐下。
长椅的上方刚好有片茂密的树叶,雨滴只能落在两人的腿前。
森谕降人收起伞,“你还好吗?”
哪怕他不想干涉南森荔子的私事,在听到那番对话后,这种安慰也是必须的。
“我还好。”南森荔子露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扭过头说道。
雨声淅淅沥沥,森谕降人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良久没有说话。
从某种方面来说,南森荔子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很有道理。
那就是两人很像,都在少年时代独自走了很长的时间。
在仅存的记忆中,森谕降人知道,小时候每次看见这个非常壮实甚至有些臃肿的女孩,她都是一个人。
他也是一个人,但不会因此驻足。
唯一不同的是,森谕降人是刻意为之,但南森荔子的“独行”却充满了命运的捉弄。
“家人,到底是什么呢?森谕君。”
长久的沉默后,南森荔子忽然说道。
森谕降人偏过头看去,发现她怔怔地望着被头顶绿叶遮住的天空,视线穿过,却只能看见阴沉的乌云。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沉吟着,同时思考。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是和奶奶一起长大的。”
南森荔子好像并不打算从他这里获得什么答案,只是自言自语道:“我有某种遗传病,小时候因为吃药,无论怎样都很胖。母亲再婚了,和她联系很少,父亲一直不支持我做高风险的手术,给的生活费也很少,光凭奶奶养我,她很累。”
“我拼命地读书,不交朋友,不出去玩,当然,其实是交不到朋友啦,但我时常想,肯定是我还争取地不够。总之,我学业上还算成功,因为考上东大,母亲也打来电话恭喜了,电话那边,有个孩子吵嚷着要她挂掉电话,我想应该是我没见过面的那个弟弟。”
“奶奶老了,身体也不好,去年关掉了开了很久的小店,好在,我的奖学金够我自己的生活费了。”
“今天中午,我走到社团大楼外面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说,他也要再婚了,而且会离开岛国,想在走之前见我一面。”
说到这里,南森荔子轻声笑了笑,笑声中有些嘲讽,她摇了摇头说道:“说这些不是想在森谕君面前卖惨什么的,我只是不理解,所谓家人,到底是什么呢?真的不理解......”
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但仍旧没有哭出来。
南森荔子,的确是个无比坚强的女孩。
森谕降人依旧沉默着,他在想,他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这个世界的家人们,都好到有些不正常,虽然也跟他从小便表现出懂事的一面,让他们非常省心有关。
但就算抛开这些,也是父慈母爱,虽然有着难以忽视的家长通病,但并不影响什么。
这样的森谕降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南森荔子的童年呢?
“高中毕业后,奶奶用存了好久的钱,带我做了手术,我瘦下来了,上大学后,我交了不少朋友,但我始终感觉不到归属感。”南森荔子自嘲地笑笑:“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恶心,每到夏天,我的病会让我过分流汗,我吃的药也会让我散发着特别刺鼻的味道......”
“不用说这些的,南森。”森谕降人叹了口气,打断她,“我知道的。”
“我还是没有朋友。”南森荔子笑道,忽然指了指地上,“在东大,我没有。所以,当我重新遇见森谕君你之后,我特别开心,是那种找到同类的开心,发自心底。所以今天才发消息给你。”
森谕降人说道:“如果我能给你带来这种开心,我也很开心。”
南森荔子抽了抽鼻子,语气稍微轻快了一些,双腿在前方抬起,随性地晃动着,“现在想来,我有奶奶一个家人就足够了,为什么要苛求不负责任的父母这种家人的出现?他们拯救不了我,弥补不了我的童年,我以后只需要珍惜奶奶一个人,对不对?”
森谕降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道:“我觉得,人走到最后,都是只有一个人的。”
“嗯?”
“家人,朋友,甚至伴侣,他们带来的情感,并不是我们能苛求的。”森谕降人看着天空,平静道:“有,会很幸福,但没有的话,也必须有一个接受的准备。”
南森荔子愣了愣,然后轻轻点头,她同意这样的说法。
“如果最后一定是一个人,那早些习惯有什么不好吗?”
说到这里,森谕降人扭过头,对她微笑道:“你说呢?”
“听你这样说,我好像应该高兴,因为我比别人早习惯了很多年。”南森荔子也笑了。
“至少在我看来,你的坚强,无人能比。”森谕降人肯定道:“这样的你,一定能走得很远,走得很好,能看到你父母这辈子都没法看到的风景,他们过他们的生活,你就走,朝前走,把他们忘了吧。”
“那我,要去见我父亲最后一面吗?”南森荔子问道。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
“时间呢?”
“他是这周末的飞机,约的我周五见面,也就是明天。”
森谕降人思考了一下,说道:“和他吃顿饭吧,我帮你找一个地方,怎么样?”
“诶?这是什么意思?”
“我兼职的餐厅。我帮你订两个明天的位子,你以最好的面貌来见这个不负责的父亲最后一面。”森谕降人笑道:“你现在变得这么好,不让他看看怎么行,得让曾经抛弃你的家伙后悔啊,‘啊我的女儿竟然如此优秀’、‘我真是畜生’,一定要让他这样想!”
南森荔子第一次见森谕降人如此打趣的语气,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果真让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她点头:“听你的。”
森谕降人站起身,打开伞,“回去吧。”
“好。”
森谕降人朝正门走去坐电车,南森则从梅林门离开。
道别后,他扭头看了一眼。
绿荫小道旁,坚强的女孩又是孤身离去,在一个人走的路上,她已经走了很多年,所以背影不显沉重。
森谕降人在伞下伸出手。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