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裴忱心中终于久违地涌起了狂喜,不过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一种被鸟尽弓藏之后的愤怒。
“但你还是要杀我,不是么?”
魔主的神情也是淡然的,在祂看来杀死一个人当然是不算什么,裴忱虽然能得祂青眼但在祂眼里也不过就是个人类,当初付长安为祂而死的时候祂也不曾动容,这多少年来只有当年镜冢之前才叫祂觉出一点仿若是人才会有的悲哀来。
“是。”
“是我做错了什么?”裴忱问着一个他早就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魔主摇了摇头。
“不,只是因为你修行的功法。”
“无涯。”
后一句话是魔主与裴忱异口同声说出来的,只是魔主的声音不起波澜而裴忱的声音却充满的冷嘲与愤怒,裴忱知道这是一场非做不可的戏,魔主现下很难看出端倪来,若祂还是一个纯粹的魔这其中的不对或许在祂眼里还很明显,但现在祂是有一颗人心。
祂会为自己将要成功而感到喜悦,也会因为这点喜悦而忽视一些东西。
“兔死狗烹。”裴忱低低道。“这是我咎由自取。”
“不,只是我不愿再等了。”魔主居然还很认真地回答了裴忱。“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从此之后你也不能算是消亡,你会看见那个新的世界。”
“作为你的一部分么?”裴忱冷笑。“那时候我还有自己的意志么?”
“大概是没有了吧。”
令裴忱感到惊讶的是,那一瞬间魔主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点迷茫之色。
“长安给了我一颗心,但我也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也叫裴忱心中更定。
“你会覆灭天道,是吗?”他望着魔主,像是要得到一个承诺。
世人都说魔族狡诈,然而裴忱知道魔主是不会说谎的,祂有自己的骄傲,若是真应承下了什么事情就绝不会改变。
魔主注视着裴忱,眼中有了一点明悟的光。
这让裴忱心下也是一紧,但是他很快意识到魔主看穿的不是他最担心的那件事。
“这就是你为什么肯俯首称臣吧?”魔主笑了起来。“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去掀翻天道。”
“是。”裴忱坦然道。“道心桎梏修者,这是多少年来不变的铁律,你的魔族或许能奴役人族一时,可人心不灭人族便不会亡,焉知世上再无一个人皇?”
魔主不以为意道:“人皇也不过是趁势而起罢了,若是单打独斗,他并非我的对手。”
风声凛冽,可裴忱的声音也如这风一样凛然,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听见他这一番话,不过便是听见了也没什么,那不会改变他是一个叛徒的事实,也不会让魔主改变想法。
征天去为魔主解了惑,所以魔主意识到祂要与天道为敌还有个很便捷的法子,那就是用裴忱的力量来补足自身。
裴忱的力量不足以撼动魔主,可一旦魔主得到了无涯的力量,便能对抗天道。
因为一开始无涯就是神皇的功法,那一念成魔也是合了当年神皇为抢功而诛神后将离,至于心生暗面终于不得不分离神魂成就魔主。最初的无涯是不存在所谓的一念成魔,可是那功法也不是寻常的功法而是自有灵智,故而神皇也不能控制它。
这些秘辛魔主都不曾知道,因为神皇在分离自己的暗面时曾经特意将这一部分记忆抹去。征天现如今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存在,他本也不打算告诉裴忱,但是魔主来势汹汹,叫征天意识到即便裴忱真的能破了炼虚之境也未必是魔主的对手。
况且这世上的炼虚合道本也只能有一个人,或是一个神。寒英已经先行将残余的意念融入了天道,天无二日天道之中当然也不能有两种意志。
所以征天把一切都告诉了裴忱,裴忱便也决定要把自己这条命豁出去,叫魔主知道这一切。
因为无涯还有另一重秘密。
这却是魔主所不知道的了。
“你敢说出真话来,就不怕身后自己的属下被我屠戮殆尽?”魔主问。
裴忱讥诮一笑。“属下?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你的面前,又怎会觉得我当真顾念那些属下?”
“可你还是有顾念的人。”魔主语气笃定。“我能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你尚还有眷恋。”
裴忱沉默了一瞬,洒然一笑。
“是啊,我还有顾念的人。”裴忱往下望了一眼,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谁——是弃天?是少司命?还是远在天边的那一个?算时间她应当也快要来了。
“但我相信骄傲如你,几乎算是得了我的恩惠之后不会再赶尽杀绝。”
“是。”魔主的语气很随意,那几乎不像是一个承诺。不过裴忱知道那就是个承诺,这承诺之重可以抵过千金。“只要他们不自寻死路。”
裴忱想,什么叫自寻死路呢?那些痴人大概都要自寻死路吧?只是那时候魔主还能不能出手却尚未可知了。
“你的剑法很不错,最后三剑,本可以弑神。”魔主伸出一只手来。“我会用这样的剑,去劈开天道。”
“那么,我便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裴忱闭上了眼睛。
这一幕实在奇怪,两个本能算得上盟友的人忽而倒戈相向,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只是众人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却又都释然,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恶人做出什么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如裴忱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少司命站得离人群很远,她正近乎于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并无半分表情,似乎并不因为裴忱将要死去而感到悲伤。
这时候忽然有个人落在她的身边。
少司命不曾抬头去看,那气息就是她十分熟悉的。
“我记得你一直对我说你身负宿命,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宿命。”她轻声道。“现在看来,像他这样赴死便是一种宿命。”
朱雀的脸上溅着一点血,她像是一个得胜归来的人,脸上却没有胜利者该有的喜悦。
“你已经迎接了你的宿命,是么?”少司命问道。
朱雀的脸上出现了一点苦涩的笑意。
“是,不过我是被算计了。”她抚摸着脸上的血,那血溅上来的时候还是热的,一转眼就已经冷下去,不过她依旧记得那血溅上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那是她逃避了很久的一个场景,不想依旧没能逃过。
为此她在阴影中那么多年。
她不曾想到自己到头来是被算计了。
朱雀本以为凤栖梧是一直想杀了自己,为此不惜离开族中在洛尘寰那样的人麾下做事,却不曾想到头来凤栖梧是为了把自己的性命送与她,她本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最后一刻才发现凤栖梧手里是一把不曾开刃的刀。
“双生子便要彼此攻伐,这样的命运我不认。”凤栖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同她当初离开的时候所说的话一模一样。朱雀当时只能呆呆地看着凤栖梧离开而后终于也自己鼓足勇气离去并更厌恶自己的过往甚至于不肯提起名姓,如今也只能这样看着凤栖梧死在她的手上。
少司命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而我想要的答案,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裴忱的死似乎和镜君很像,就在片刻之前他让镜君尸骨无存,而不过瞬息之间,他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下场。也不知魔主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似乎是将裴忱连同血肉一并吞噬,又像是不过消解了裴忱的躯体,个中究竟是什么情况,却也绝不会有人敢于去问。
众人只是眼睁睁看着裴忱这样一个算得上是能够搅弄风云的人物有了这么一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草率的结局。
魔主回头,那里已经站着一个红衣少年。
少年接住了那把剑,神色似喜似悲。
“你的不祥之名,只怕是要流传千古。”魔主像是在打趣,这足以证明祂的心情很好,因为多少年来的仇恨终于将要得报,而祂的夙愿也将达成。
“是么?”征天淡淡反问。“可是从此我再也不是一把剑。”
日光下他的身形的确已经不再是介乎灵体和实体之间的那种虚幻感觉,此刻征天看上去就是一个真正的人,裴忱曾经允诺要给他炼制一个躯体,不过这样的事情在魔主看来不过是随手而为便可办到。
“你真的是为成为一个人才背叛了他么?”魔主忽然问道。
“难道这算得上是背叛么?”征天低笑。“我和他之间的第一个契约本就几乎要以生命为代价,当年他提防我是对的,世人对我的评价或许也是对的,一把不祥的剑——只是今日之后,我终于再也不用和这把剑绑在一起了。”
话是这样说,征天却并未松开握剑的手。他把那柄剑抱在了怀里,魔主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挑眉。
“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丢掉。”
“不,我要叫它为我所用。”征天一笑。“司空老儿若是知道,一定会气得活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