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从见了云暖阳那一回之后,身上就总带着这块龟甲,原先还觉着有些累赘,日子久了便也几乎忘了,因为自此他没见过云暖阳,离了那座水下城池之后,他也再没见过帝络。
不过眼下他却恍惚是看见了帝络的身影,同上回并没什么分别,然而不是那身黑红的帝王冕冠,居然也只是一身简素青衣,如雨后青竹。
他的影子也渐渐稀薄下去,变为似有若无的一抹,裴忱看着两个逐渐消失的虚影,嘴角不自觉带了一抹笑。
身边有一道红影落下。裴忱看他一眼,微微挑眉。
“我以为旁人是看不见你的。”
征天身上的红衣现下是天地间唯一一抹炽烈的颜色,他的神色却如冰雪一般,苍白而冷定,他同裴忱一样望着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最后只一声叹息。
“蠢女人,到底是叫她等着了。”
裴忱以为自己又一次要得不到答案了,只一瞬的静默之后,他却听见征天答他:“来日你入炼神之境,我便与得了个肉体没什么分别。”
此时云销雪霁,一切都似是风平浪静,只有游渡远与碧霄还在缠斗。碧霄失了一把剑,看上去却也能不落下风,裴忱仰头,正听见碧霄的冷笑。
“游渡远,你一心为宗门上下,甚至不惜为此毁了道心,最终却还是一场空!”
游渡远叫他戳中了痛处,面上却无半分表情,只道:“如今你的依仗已经被毁,若是束手就擒,我可以放你自去转世。”
这便是要杀他的意思。碧霄一己之力祸乱整个宗门,死罪已是免不得了,然而裴忱却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因为碧霄脸上不是一个到穷途末路的输家应该有的表情。
征天脸上忽而出现了十分警惕的表情。他望向周围,裴忱见他如此神色,也渐渐察觉到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
忽然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裴忱侧耳去听,听见的是一首诡异的歌谣,调子幽咽曲折,叫人听出森森鬼气来。
“行行复停停,莫道君已明。此间鬼神径,独照火荧荧。”
临江别不知从何处飞掠而下,天光已然明媚,他那一双浅淡的瞳却不避不让地望着碧霄的身影,说出的每个字都裹挟着怒气,像是能迸出些火星子来。
“是九幽——好个家贼难防!毁阵不够,还想借九幽之手来覆灭游云宗?也太小看天下修者!”
裴忱浑身一震。
又是九幽。
他们对这位魔主的苏醒是如此关切,至于几乎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影子,所以他要做什么便更加明晰,总归是不会叫九幽能够如愿。
远远地已能看见些人影,显然不是游云宗弟子,阵仗却是不小,竟像是要同游云宗真正交手的模样,而不是单为带碧霄离开此地。
裴忱提起剑,开裂的虎口上传来钻心疼痛,他却恍若未觉。
“你现在掺和进去没半点用处。”临江别一眼看见他动作,冷然道。“跟我走。”
裴忱不明所以,然而临江别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裴忱的胳膊,他对一边负手而立的征天不闻不问,征天也不曾对临江别的动作提出什么异议来,左右临江别从前对着裴忱好生锻炼磋磨的时候,他也从未出现过。
临江别的表情很严肃,叫裴忱不敢有所反驳。
“我听见先前祖师说过的话了,既然得保你,你便去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想要灭了游云宗?那的确还差点火候。”
裴忱神色微微黯然,却也知六窍的实力发挥不出分毫的作用来,若非有着征天,方才的战斗也不够他做些什么。
“我们去哪里?”
“后山,去请那些该出关的人出关。”
临江别语气凛然,裴忱心下却不知怎地涌起一点不详的预感。
游云山前头风景秀丽,后头却一片嶙峋景象。裴忱知道方小七便在此地修炼,然而无人允准他是不能来这里的,素日也不曾有人带他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入了此地。
他忽然想起,方小七曾说过这里有许多被褫夺了长老位子静修的存在,然而这些人真不是带着满腹怨气被幽禁在此么?他们若一朝见了天日,难道真能力挽狂澜?
临江别的手按在石壁上,眼里也有一丝犹豫之色,被裴忱看得分明。
裴忱刚要开口,却见临江别的神色猛然变了,他一掌拍在裴忱胸前,将裴忱轻飘飘送出几丈开外。
这不是为伤裴忱而动手,故而裴忱只在岩壁上一个翻身便稳住了身形,临江别对着石壁拍下第二掌,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啸鸣,裴忱只见有什么在天光下微弱一闪,在尽头炸开一蓬血花来。
血是临江别的血。
把临江别钉在崖壁上的,是一支箭,那箭是晶莹剔透的,看着盈盈不堪一折,却将临江别死死地钉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裴忱睁大了眼睛,他飞身上前握住那枝箭杆,只觉得彻骨寒凉,一瞬间有冰霜顺着他的掌心攀援而上,逼他拼命运转起真力才堪堪消弭。
临江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血花,忽然扯了扯嘴角。
“原来我看见的是我自己......的结局。”
“是不是结局还尚未可知。”裴忱听他如是说,忽然想起自己曾见的那片血色旷野,他的手微微颤抖,然而不全是因为寒冷,更因为恐惧。
那真是未来?是结局?如果结局是一早注定好的,他如今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听见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师父要的是活捉,所以你现下还站在这里。但如果你拦在前头,受伤是免不了的。”
裴忱没有从临江别身前离开。
他只是缓缓转过头去盯住了顾忘川。
“九幽左使,好久不见。”
顾忘川放下手里的弓箭,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唏嘘的意味。
“你我兄弟如此相见,实在叫人感叹世事无常。”
裴忱不敢去拔那支箭,生怕拔出来会叫临江别失血过多,倒是临江别自己反手握住了箭杆微微用力。
一股血泉打在裴忱身上,他先前叫那落雪已然沾染了一身狼狈,此刻更像个血人儿一般,看着竟有些可怖。
“饮冰族的东西。你们那位帝君还真是物尽其用,灭了人家的族,还要将人家的东西拿来用。”临江别的脸色因失血而变得愈发苍白,可他的语气冷定,全然没有疲弱之感。
顾忘川手里那把弓也像是由冰雪所铸,他低头望着那把弓,颇有些感慨地一笑。
“我本是用不了这弓的,还要多谢徐长老。”
“怎么,先前能叫一句师父,现在却要叫一声徐长老了?”裴忱抬眼,语带几分讥嘲。
他语气轻慢,顾忘川却不以为忤,只很平静地一笑。
“我的师父向来只有一人。”
“这话你该当初便说。”裴忱说着,忽而暴起,将长剑向着石壁狠狠一刺。
剑悬在半空,是顾忘川抬手拦住了这一击,他先前还遥遥举着弓箭,下一刻却已闪在裴忱身边,举重若轻地捏住了裴忱的腕子。
“师父要你活着到九幽,所以我不能杀你。然而捏断一两根骨头是没什么的,只是我不大想。”顾忘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语气却带一点叹惋。
临江别还站在裴忱的身后,那一瞬间顾忘川像是犯了个错误,他忘记了临江别的存在。
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因为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他本不该忘了对手有几个人。
但是他偏偏就忘了临江别的存在。这个把自己活成了一抹影子的男人到最后也真就做成了一个影子。
有时候影子能做的事情要比人更多。
顾忘川看着自己肩头冒出来一截透明的箭尖,回手便折断了箭柄。
“世人总是觉得游云宗的紫霄长老声名不显,却没想到这本就是一种能力。不过,你也只剩下这点力气了吧?所以最终还是偏了。”
“你的运气似乎总是很不错。”裴忱低声道。“两次近身刺杀,都不曾叫你丧命。”
“可能是因为我的厄运在人生伊始便已经耗光了。”顾忘川冷冷道。
他其实很讨厌握着这把弓的感觉,更讨厌肩膀上此刻传来的刻骨寒意。
他讨厌世间一切冷的东西。
因为最初他来到这世上的时候,这世界对他就已经足够冷了,他分明不该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可是因为太冷,所以终于不能忘。
顾忘川的脸色忽然变了。
因为临江别根本不是只剩下了这一点力气,至于无法给出致命一击来。他把力气耗在了旁的地方,那一块刻着阵法的封石终于在他最后的努力之下滚落,天地间忽然便多了一抹肃杀之气。
临江别的手垂下来,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不杀你,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今日来的,不止你一个吧?”
顾忘川的脸色有些难看。
“裴忱,你要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千万别怕。”临江别望着顾忘川,笑得洋洋得意。“因为就算是还剩一口气,你都能翻了这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