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石头坠入深谷,分明是没有声音的,因为下头是万丈深渊。
但裴忱似乎很真切地听见了那一声。
临江别不曾倒。他正靠着崖壁,身后的乱石杂草缠住了他的衣裳。
如果不是裴忱能觉出此地少了一个人的呼吸,还真很难意识到临江别已溘然长逝。
裴忱站在绝壁之上,四下几乎无处落脚借力,不过他依旧稳稳地握着剑。
他知道方才顾忘川用的箭一定有问题,因为此刻他背后能觉出森森的寒气来,是临江别的脸上正飞快蒙一层冰霜。
“你们帝君叫你用这箭,有没有想过你会反遭其噬?”
顾忘川的伤口上也蒙着一层冰霜,他固然叫方小七给治好了,可依旧比常人更畏寒些。听得裴忱这样说,他也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把你带回去是足够了,虽然你手里拿着那把剑,但你自己只有六窍。”
裴忱心中陡然起了不详的预感。
“你说什么?”
“那把剑太有名,只是一时被人忘了,早晚都会被记起来。”顾忘川语气平静。“姬氏也曾握有这把剑,才成了翻覆昱朝的那个天命所归。所以你也不必觉着裴氏灭门是因着广明帝刻薄寡恩,你们藏着征天,不正是存了河山易主的心思么?”
“原来九幽是凭着这个,才叫他下定了决心。”裴忱的语气不免有些悲怆。“我裴氏只是不愿此剑入世,何来僭越之意?况且裴氏从不知这剑曾被姬氏得去!”
顾忘川的笑意凛然。
“是,世上本无多少人知道,因为不论是谁得了这样一个宝贝,都需藏得严实些。只能说是你们时运不济罢了。”
裴忱忽然抬眼看他,眼里没有半点痛色,平静而不起波澜。
顾忘川微微一愣。
“你的话里有些漏洞。”裴忱冷笑。“你知道这把剑,但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裴氏得了这剑,所以你是先知道了征天在我手中,才来和我说这话——你是在拖延时间,但本来真正应该拖延时间的是我才对,此刻前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重要到你宁可冒着风险在此地迁延。”
“说不上迁延,虽不知这里究竟有多少人,但这一回我们是势在必得。”顾忘川依旧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仰头看一眼天光,笑道:“倒是也差不多了,便跟我走罢。”
说话间,顾忘川很平静地一伸手,这里头没有任何威势在,就像只是一个邀请。
然而又是个不容拒绝的邀请,裴忱周遭的压力几乎成了实质,叫他连动一动自己的剑也不能够。
裴忱也知道自己的剑对顾忘川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他倒是想要叫征天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征天在那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
紧接着裴忱也意识到了原因。
有一只手拦在了裴忱前头,那一瞬间周围的威压忽然烟消云散,裴忱只看着那只手十分眼熟,便知道是谁来了。
尽管有日子不曾相见,方小七看上去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更白了些,显得双眼愈发幽幽地黑。
一时间她望着顾忘川,顾忘川也望着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裴忱能察觉出空气里的暗涌,他只觉得现今的压力竟比方才还要大。
“我其实想过。”方小七垂着眼,睫毛密密地覆下来,遮住她眼里一点悲凉的意味。“要是再看见你,一定会杀你。没想到不曾破境先被惊了出来,第一眼看见的真是你。”
顾忘川的叹息里带着浸骨寒意。
“你已经错过了杀我最好的机会。”
“师弟,我们去前头看一看罢。”
方小七转过脸来,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叫裴忱师弟,但是那点促狭的意味已然消失了,反倒能逼出人的一点泪意来。
“这里究竟有多少人?”裴忱见方小七似乎并不以顾忘川的实力为惮,略定一定神低声问道。
“数十人。有不少是闭了死关的,今日封石一落知道有大事发生,便也都出来了。”方小七答道,她当真不再去看顾忘川一眼,只是眼底依旧微微的红,像是存了两滴泪。“后山无什么东西,他只是为带你走,现如今的情势,去前头更安全些。”
裴忱心知她说的有理,先前临江别将他带出来,是因为殿前形势不明,不知有多少敌人藏在暗处,又不知援兵何时能到,现如今的情况,后山反倒空虚,折返反倒是最佳的选择了。
“小七,你是当我不存在么?”顾忘川幽幽问道。
“当然不是,总得先杀了你。”方小七猛地拔剑,她用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把剑,而是那把离血剑。诚然征天说那不是正品,不过上头的煞气已经很让人望而却步。方小七要操纵这把剑显然也不是十分容易,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可以看见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在突突乱跳。
顾忘川的目光落在方小七手背上,裴忱看得很分明,他眼底有疼惜的神色。
“你为了杀我,不惜动用这样的邪剑,不是也变成了你最不齿的左道中人?”
裴忱听得出顾忘川的担忧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他听着有些想笑。
此时此刻此地,这点真心已经晚了。
若不是还有方小七在,裴忱其实是很想问上一句的。
——来人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她?
方小七听着,只是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是以智谋名动天下的,怎么,想废了我的道心,好兵不血刃?可我自认定了杀你便是正道,你如何乱我道心?”
顾忘川倒纵,躲了方小七的一剑。他的袖袍在山谷间嶙峋的怪石里上下翻飞,像是振翅欲飞的白鸟。
方小七却只是为了逼退他才刺出的这一剑,她脸上阵阵青白,显然难以长时间催动离血剑,只一扯裴忱,裴忱会意,二人同时暴起,却是远远遁去了。
顾忘川没有再拦,他将手拢在袖袍里,竟不紧不慢也跟了上去。
他看着方小七离去的背影,悠悠地叹了口气。
“何苦呢?不过是多挣扎一阵子罢了。”
此刻殿前的广场上犹在对峙,游渡远站在九幽一干人等对面,已然意识到今日洛尘寰还是没有来,屈辱固然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种无奈,因为知道游云宗便是如此实力,若是洛尘寰来,只怕真无人能挡。
这似乎也说明了今日九幽并不想真正与游云宗开战。
方小七本还扯着裴忱在殿后头躲着,不肯轻易近前。然而看着从后头排众而出的那一个,两人却是极有默契地松了手,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不能到人前去。
付长安盯着地上纵横沟壑,眼里本有一点恍惚,然而紧跟着他就听见游渡远的一声厉喝。
“退下!”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两个满面不甘但还是停了脚步的人,忽而一笑。
“师兄竟没能拦下你们?”
他言语间似乎对方小七的去向了如指掌。裴忱不由得有些疑惑,然而看见一边的碧霄,便也明白了。
“我只当你是与九幽暗通款曲,不想早就堂而皇之做了人家走狗。”裴忱此刻也顾不上自己够不够开这个口,他只觉得不解,不解世人为何都肯折了腰杆去与虎谋皮。
裴忱声音悲愤,落在碧霄那里却不起波澜。
碧霄此刻是听不进任何的声音了,他只站在那里,遥遥望向这一边来。
方才的地动山摇其实未能毁了殿前广场去,只香炉确是破裂,洒下满地灰烬来,给练霄弄得更加狼狈。
她是个很爱美的人,平素里便不肯叫自己伤损一丝一毫,然而走得却这样狼狈。
碧霄恍恍惚惚地想,值得么?自己走到这一步为的究竟是什么?为了所谓的万世基业?然而魔主又一次沉寂下去,这一次似乎更为彻底,他甚至不能像往常一样听见魔主的声音。
他是向往着魔主所描绘的那卷宏图的,不然那也不会生生地割舍了一切去,他而今是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做叫人最看不起的那一个。
九幽,那似是魔主的喉舌,然而也并非事事如魔主所愿。世人愚昧,怎能懂得他们所要的究竟是什么?这些年来他不过也只得了一个能懂他半分的,然是已经死了,现下看来,死得也很无谓。
裴忱的话没起到半点作用,他却也不气馁,看着碧霄的神情,他便知道碧霄其实已经被毁了,其人肯背许多年骂名来做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却终于没有成,那种绝望很够摧毁一个人。
“征天。”裴忱有点讶异于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依旧那么平稳,他以为自己会很愤怒,愤怒到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在方小七讶异的目光里,征天从殿前的屋檐上探出一个头来,也没问裴忱要干什么,眼底有了然神色,像是已经猜到了。
征天看上去很悠闲,裴忱甚至怀疑他一直没离了此地去,故而刚才没能答他的话。
“我要杀一个人,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此时付长安正抬起眼来,正撞上裴忱杀气腾腾的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