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君走到阿尔曼身侧,伸手去探他的脉息,她细细把握一阵,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我与你说过不要强行运功。”她皱着眉头呵斥道。“强行运功,毒素走得愈急,你真不怕这条胳膊都废了去?”
“总不能让您身处险地。”阿尔曼勉强笑道。“当时情况危急,您的状况我更清楚,总还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小些。”
裴忱立在窗边,从这里尚能看见对面的情形,明镜司的人正把那围了个水泄不通,下头灯火通明,隐约可以见到尉迟影被五花大绑着,他正心有不甘地四下张望,裴忱向后略站了站,并未叫尉迟影有机会再看见自己。
他隐约猜到尉迟影是百越一带蛊师路子起的家,虽不知为什么会来到这地方,但蛊师大抵都有些逃命的本事在身上,等真由蛊师成了修者,便是世上最难杀也最难抓的一类,他们似乎总是有保命的本事在,故而杀不尽,真与蛊师为敌,便要承受这些人附骨之疽一样的追杀。
裴忱不知明镜司有多大的本事,可也知道一个将要入炼神境的蛊师不是这些人能全然杀死的,故而他也有些担心,尉迟影要是真想秋后算账,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招架。
镜君忽然一抬眼。
裴忱叫她凝肃神色弄得微怔,而后反应过来,此时四下里太冷,冷得如同寒冬腊月,按说尉迟影已经被擒,四面不该是这样的温度。
“想不到她会来。”镜君低低笑道。
“您认得来人?”四下里没有旁人,裴忱与镜君说话时便也更恭敬些。
镜君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道:“不曾见过,她深居简出,我也不过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听说她根骨特异,冥府多少年来才寻着这么一个,自然当宝贝一样呵护,不肯让她轻易出来。”
冥府二字,却像触动了裴忱心弦一般,他又看窗外一眼,看见皎洁月轮之中出现一个人影,人影纤瘦挺拔,分明是个女子。
裴忱听见镜君感慨道:“冥府少司命,倒是个妙人,可惜百越与我相隔太远,当年我竟没能见着此人。”
少司命是踏月而来。
月辉清冷,人却像是更清冷些。她从屋顶翻落在众人之间,四下里都是明镜司的人,她却像是不曾见这些人一样,只看着被绑缚在当中的尉迟影。
这样突兀的现身,叫明镜司的人纷纷拔出了兵器,她被围困在当中,却不见一丝惊慌之色。
“你是百越蛊师。”少司命像是在问询,又像是十分笃定。
尉迟影虽被绑缚得如个粽子一样,脸上却看不见多少惊慌神色,显然是在别处留有后手,并不怕明镜司这些人,他看着眼前之人,脸上有狐疑神色。
“你是来救我的?”
他的语气并不笃定,因为他从未见过救人者是这样的神情,眼前少女专注打量着他,脸上是漠然神色,他却隐约察觉到有杀气。
“百毒老人一派,竟真还有后人在世。”
少司命的声音终于多一分起伏,她这才知道,为何圣主一定要自己来此地。
因为这是她的仇,就该由她来报。
她还没能从天地之中寻回那一魄来,然而那苦痛是早已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如今面对着仇人那一脉,当然也会有些愤怒,只可惜,在她意识之中报仇便不过是杀人,至于叫对方体验一下自己曾经所受的痛苦,她是想不到的。
裴忱第一眼看见少司命,呼吸便为之一滞。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个人,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又不像是初次见面。
明镜司的人自不会容许她在此地放肆,见拔刀似乎并无威慑,便纷纷劈砍而来。然而那些刀剑在她身旁停下不能寸进,她像是这才注意到周围还有旁人,转眼道:“我是来杀人的。”
她语气平静,竟是试图向这些人解释一二。然而明镜司的人在北燕境内一贯是超然的存在,本在此地还要顾忌大光明宫些,眼下大光明宫正生乱无暇顾忌这里,他们自然觉得腰杆更硬,不会怕这么一个少女。
少司命抬起手来。到没到炼神之境的修者乃是天渊之别,故而这里虽人多势众,也不能奈何她分毫,只这些人先前是帮着她捉人的,她并不想伤这些人,便也没有用什么招数,只在那些人有所动作之前将手印在尉迟影额头上。
“你究竟是——”
尉迟影的话没有说完。
少司命的真力在杀死他之前便将他五感全数封冻,他驭鬼杀人,最后却死在所谓鬼道之下,恰似个笑话。
尉迟影的魂魄却没有即刻轮回的意思,魂魄旁人分明看不见,这一刻众人却都见他魂魄飞窜而出,向着虚空逃逸。然而少司命只一招手,便有阴风阵阵而起,正将尉迟影的魂魄又逼了回来。
她的手指正点在那魂魄之上,有冰霜从她指尖弥漫开来,转瞬便将尉迟影变为一座纤毫毕现的冰雕,透过幽蓝冰层,还能看见尉迟影惊恐的表情。
“大人说,你偷学鬼道,但只得皮毛。”少司命轻声道。“驱人魂魄,是落下乘,人所归为鬼,鬼道修者却仍是人,不能斥同类为前驱,所谓修鬼,是修自己魂魄。”
她像是在鹦鹉学舌,只这样平静的叙述也可让许多人心头战栗,她这话里是蕴含了至理的,若有人能懂,必受益无穷。
可惜此地无人懂她,只有人上前来拦她。
“将贼子魂魄交出来!”鹿范厉声说道。他憋了一夜的火此时发作出来,虽知自己大抵不是这个形如鬼魅的少女对手,然而此地这么多人,不信还留不住她。
“我要向圣主复命,不能将他给你。”少司命淡淡道。“他偷了你什么东西么?左右不会有冥典珍贵,若真想要偿,也可与我同去见圣主。”
她说这话本意诚恳,听在鹿范耳中却是嘲讽,鹿范咬牙切齿道:“好贼子,原来是冥府的人,可此地是我大燕治下,不是你千山!”
“北燕与我无冤无仇。”少司命不为所动,她听不出其中火药味,只知来人拦了她复命的路。“你们帮我,我不会动手,且放心吧。”
这话说得便更像是辛辣讥刺,鹿范怒喝一声提刀斩来,少司命却只一闪身,便已到了屋檐之上,说来也巧,这一闪正停在裴忱窗前,离他不过咫尺。
裴忱本能后退一步,镜君却不退,在一边饶有兴趣看着,少司命听见身后响动,转眼看来,微微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间,鹿范已经追了上来,看那刀锋在月下闪着不详寒光,裴忱下意识脱口便喊:“小心!”
少司命却没再躲,只回手一掌,将鹿范打落下去。鹿范竟被这一掌打了个口吐鲜血,重重跌在地上尘土四溅。
她这轻描淡写的一掌,更叫下头人都看出她的本事来,是以没人肯再做出头鸟,只七手八脚将鹿范扛了起来,左右案子是解决了,听少司命的意思,冥府拿了人去也是要惩处的,既然有了说辞能与上峰,便也不会受太多责难,总比如鹿范一样被一掌打了个筋骨寸断要好。
“你女儿?”少司命语出惊人,几乎将裴忱惊了个仰倒,他正要摇头否认,却听少司命又若有所思道:“年龄不对,若是三四岁倒还说得过去。”
镜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她是人老成精,转瞬便看出些端倪来,但只在一边饶有兴趣看热闹,并不说话。
倒是她看少司命这一眼让少司命有所觉,她偏头盯了镜君,忽而道:“你不是凡人。”
“我自然不是。”
“我有些看不透你,但你最好不要抱旁的心思。”少司命看上去竟多一丝紧张,她想,此事是一定要回报大人的,不知这小子身边何时出了这样深不可测的强者,若是要对他不利,只怕还没人能拦下。
“看来关于云中君的传言非虚。”镜君若有所思,这话却叫少司命有些紧张道:“若你真不想做什么,便不要说。”
她这话像是欲盖弥彰,镜君只觉好笑,然而深思个中关节,又剩下一声叹息。
血脉至亲能不能抵得过迂生眼中的正邪之辩,她总不能确定,因为她两者都见过,那是一杆没刻度的称,只能靠人心去衡量孰重孰轻,既然云中君不想叫裴忱称,那便不称也好,裴忱虽此刻与她合作看着不像迂腐之人,可等再对上冥府如何,她却不知道。
镜君不知为何答得肃然。
“那便不说。”
裴忱在旁听了个满头雾水,猜想两人同是千山有名有姓的门派,大抵有些私交也很正常,只反复琢磨,总听少司命语气有几分熟稔,试探问道:“我们见过?”
少司命沉默一瞬。
她从不说谎,也不知如何说这样的谎。
所以她道:“你猜。”
裴忱又一怔,还没等说话,少司命便自顾自跃上屋顶,她走得比来时是还要快许多,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仓皇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