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司遭了这样的没脸,少司命又曾停在檐前同裴忱说话,裴忱本以为阿尔曼这药回过头来还是需他们自己想办法,没成想翌日一早,药还是送到了,只是个陌生的锦衣人送来,看着昨晚并没出现过,想来是免了人提及昨晚之事平白尴尬。
裴忱却不想明镜司是这样的言出必行,接了药道谢,回转身来一打开药包,里头却还附了一张纸条,上头的字有些潦草,写字之人应当是有些心烦意乱。
“尽快离开此地。”
镜君在一旁抽了那张纸条来,只一扫,眉目间便冷几分。她手上燃了一簇火焰将之化为灰烬,冷声道:“这是明镜司的人要动手了。”
“怎么,拿不到人,便要迁怒?”裴忱转瞬也明白过来,昨夜少司命给了明镜司一个好大的没脸,明镜司的人自然不能对少司命怎么样,但谁都看见他们几人之间曾有交流,拿了去也算交差,昨夜那个叫鹿范的不知怎地便对他十分有敌意,这件事说不得便是他在其中推波助澜。
阿尔曼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的手臂上此刻泛着不祥的青色,显然情形不是很好,然而闻言却是站了起来便要从窗口一跃而下,倒是裴忱一把把人扯住了。
“事情还未危急到那样的程度,否则这药也不会送得来,眼下可能是两方正在拉扯之间,我们走得从容些,也好让人觉着是问心无愧。”
几人走出客栈果然未被拦,只将要出镇甸入山之时,却忽然听闻身后一声呼喝。
“站住!”
裴忱听这声音几分耳熟,似乎便是那鹿范的声音,心道果然是此子发难,只他并不想与明镜司撕破脸皮,毕竟还承了人家一份情,于是眼神示意镜君二人先走,回身笑道:“原来是明镜司的列位,我等还需赶路,便不久留了。”
“赶路?只怕不用赶了。”鹿范一声冷笑。“你们里通千山魔修,且与我们走一趟罢。”
裴忱沉吟道:“鹿大人莫不是说昨夜那姑娘?在下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但依稀听闻那姑娘口口声声是要收回冥典鬼道,想必不是九幽便是冥府之人,大人若真有心拿人,可往千山去寻。”
他语气沉静,是一丝促狭意味也无,似乎真是在尽心竭力为鹿范着想,只是借鹿范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进千山去拿人,那对做了官家鹰犬这些修者而言几乎是有来无回。
鹿范沉着脸道;“死到临头犹在此地大言炎炎,简直可笑!若真问心无愧,便与我回司中,由得我们审过再说!”
裴忱便也适时叫语气里起了几分火气。
“在下并非燕人,叫你一声大人乃是敬重,可并不真受你们管制,恕不奉陪!”
他转头便要走,鹿范在后头厉喝一声:“哪里走?”
裴忱听得耳畔劲风,知道鹿范是动了手,他向旁一闪,可耳畔却先起了一声金铁交击之鸣,这叫裴忱有些愕然,扭头看时,是吕春秋神色泰然站在一旁。
鹿范是见过吕春秋昨夜风姿的,见吕春秋神色虽隐约有些疲惫,气息却不十分萎靡,一时间自然不敢动手,佯装糊涂赔笑道:“吕先生——”
“某也是千山出来的。”吕春秋却没给他装疯卖傻的余地,只冷冷淡淡道。“若是要拿人,怎么不见与某为难?”
“先生这是哪里话,昨夜死战,兄弟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哪里便是那样是非不辨的人。”鹿范抹着汗道:“只是这人同那后来半路截杀的女子似乎关系匪浅,要请去问几句话。”
“这架势不像是问话,倒像是问罪。”吕春秋微微一笑。“昨夜这位小兄弟出力也是不少,怎地便不念着他的功劳了?”
见鹿范一时讷讷无话,又不敢真同吕春秋对上,裴忱心底暗笑,只向吕春秋拱手:“多谢前辈仗义执言。”
“走罢。”吕春秋受他这一礼倒是坦然,他看也不看鹿范一眼,当先迈步便走,可经了他这一插手,鹿范此刻也不敢强留裴忱,只得眼睁睁看着裴忱也扬长而去。
到了镇外与镜君二人会和,镜君似乎对吕春秋出手相救一事并不如何意外,依旧一副要看好戏的神色,裴忱却不知这一回又有什么好戏能看。
正纳罕间,吕春秋却忽然发话了。
“你当真不认识她?”
裴忱眼见吕春秋神色有些古怪,忽而想起此人也是冥府的,只是年岁太长,他出千山的时候,这少司命应该还未出世,但总归袍泽之谊还在,吕春秋肯出言相助,大抵也是因着昨夜他与少司命说那几句话,倒是成败都系于她一身。
“的确不曾见过这般人物。”裴忱苦笑。
吕春秋沉吟一瞬,忽而伸指点向裴忱眉心,他动作看似慢得很,裴忱却觉出一种避无可避的架势来,虽猜测吕春秋不会要对他动手,还是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
只吕春秋的手指刚一触及裴忱的眉头,便忽然有一道红光从他眉心闪现,将吕春秋震退一步。
裴忱大为窘迫,知道这是征天不允许旁人探查,但又怕吕春秋恼怒,连忙道:“晚辈不是有意,这是......”
“不必解释,也是我莽撞了些,恃强便要强行探查,有些不该。”吕春秋浑不在意地摇头道。“只是我观那孩子魂魄有失,虽是修习鬼道的绝佳料子,却注定心性淡漠,本不该同旁人有什么交集,却与你多说两句,觉着有些奇怪罢了,本不是什么大事。”
吕春秋并无要与他们同行的意思,临别前镜君忽然问道:“吕先生是要往何处去?”
“回圣主身边去。”吕春秋并不避讳,他答得坦然,裴忱却不禁愕然看他。
吕春秋见裴忱不解眼神,洒然笑道:“我本为一人入世,哪想子孙后代根骨都不适于修炼,如今娇儿早逝孙女也叫贼人所害,又剩孑然一身,不回千山,难道寻个地方孤独终老不成?”
裴忱听他说得洒脱,心下不知为何有些发冷,他不由低声问道:“先生不伤心?”
“我为她经了一遭凡俗,念念不忘数十载,数十载是凡人一生,却不是我一生。”吕春秋原本有些佝偻的背忽而挺直了些,他不看裴忱,眼神似有感慨。“这是大争之世,天下将要大乱,既然凡世与我再无瓜葛,归去如何?我总是记得她的。”
他笑了起来,笑意有些苍凉,裴忱心下一点芥蒂渐渐散了,吕春秋如无所觉,扭头迈步便走,只听他唱一阙悲凉词曲,然而身形却越往前走越回归于一个少年人,像是把这几十年凡尘都抛却身后。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裴忱听他唱得悲戚,回头一看,镜君脸色也微微苍白,像是引动些伤心事。
“您怎么了?”阿尔曼紧张地问道。
镜君缓缓摇头,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凝视着阿尔曼的眼睛,像是在透过他去看另外的什么东西,半晌才道:“只没想到剑履春秋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我们且入林去,为你解了毒便去北凝渊。”
吕春秋的药方当是无甚问题,镜君却不肯放心那明镜司送来的药材,挨个细细查验了一遍,才肯放手给阿尔曼用。依着吕春秋的嘱托,这药一半煎水内服,一半捣烂了外用,野外取火本难,可有镜君在竟成最简单一件事,只阿尔曼看镜君以掌心火焰为他熬药,不知怎地露出些愧悔神色。
“怎么?”镜君注视掌心这一钵药,却依旧察觉到了阿尔曼神色。
“明尊圣火,不该为此而燃。”阿尔曼答道。
镜君却摇头笑道:“你错了,圣火正应为此而燃,若有朝一日不必以圣火对敌,才是最大幸事。”
那药果然有效,内外一齐用了,不多时阿尔曼臂膊上的青色便渐渐凝为一条线,犹如一条灵蛇一般在他皮下不安扭动,那场景十分古怪可怖,阿尔曼却视若无睹,拔了腰间短刀横在臂上一划。
一股青碧的液体激射而出,并不像寻常毒物那样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裴忱反倒闻见一阵令人十分迷醉的香气,他恍惚透过那香气看见裴行知含笑斥他顽劣的脸,看见昔日鼎盛辉煌裴府。
裴忱忍不住微笑起来。
蓦然额前一阵冰凉,一切幻梦烟消云散,他回过头来,才发觉是镜君朝他兜头泼了一捧溪水。
“这便是幻梦。”镜君低低道。“果然厉害,我也几乎着道。”
裴忱注意到镜君眼角似有泪光,心下好奇几乎想问是什么样的美梦能令人落泪,可也知道这不是他能问的,倒是镜君忽然抬头问阿尔曼道:“你先前都梦见了什么?有没有梦见阿尔萨兰?”
阿尔曼听前一句问话,本脸色还微微有些窘迫,可等听见后一句,便慌忙辩白道:“属下并没梦见那不臣之人,当年——”
镜君似乎没有要他说下去的意思,只把手帕绑在阿尔曼臂上,淡淡道:“我不过是想知道,年少时于你是不是一场美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