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镜君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两人走到这里,说是一路互相扶持都有些勉强,他们两人心思各异,也不知来日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此刻这样大的一个诱惑摆在裴忱面前,裴忱自认不是圣人,所以做不到坦坦荡荡就把如此机缘拱手相让。
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许多东西来。
镜君是大光明宫的宫主,是人人避畏的山中老人,可她是那样孤注一掷的虔信者,哪怕到绝境,依旧会为所谓座下子民有惊怒与挣扎,那对修者而言实在很不常见,甚至于显着有些愚蠢。
只是裴忱觉得,这样的愚蠢不应当消弭。
“我能得机缘,是靠饮冰族。”裴忱缓缓道,他抬头,正对上征天似笑非笑的目光。征天不过是个少年模样,可他神情却是纯乎一个经历太多的智者,能一眼看穿裴忱的心思,裴忱知自己瞒不过征天,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饮冰族不过就剩了这么几个人,况且这花儿也是天女焰催生出来的,只怕拿了人家祖宗的东西我是要良心不安。况且就算我现下能有些突破,在旁人眼里也不值一提,对付不了大光明宫里现下那些人,也对付不了九幽,还不如叫她治好了伤杀回去,好歹也给九幽添些麻烦,留待我日后——”
他听见征天轻笑了一声。
“小子,我现下只觉得你是个蠢货。”
裴忱生平最不常听见的评价就是个蠢字,他不说三岁吟诗五岁赋文,总也是个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猛地被征天给了这样一个评价,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有些发红。
“不过人蠢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征天极为感慨道。“我怎么净遇见些蠢货。”
裴忱想,征天所说的上一个蠢货大抵是云暖阳,等了那许多年,最后还是为了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的事情放弃了等待。
或者镜君也是个蠢货,分明自己已经落到这样的境地,却也还不忘提起自己曾经座下那些子民来,须知在寻常修者眼里,那些都不过是蝼蚁,而对那些人来说,雪山之上的宫殿太高太远,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其实同他们关系不大,他们总是对山中老人那个名号充满了敬畏,至于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都没什么分别。
但世界上总要的多些那样的蠢货才好。
“只要你不后悔,我却没什么所谓。”征天懒洋洋道。“你醒了?偷听这半日,是不是很担心这小子会把你的东西抢了?”
裴忱有一瞬的愕然,旋即他听见了镜君平静的声音。
“天地之物,本就无主。我只是想听一听,只怕有你这样一个剑灵在,无论他选择了什么,我都无权置喙。”
她的神色也很平静,似乎裴忱方才一念间要夺要留的不是她杀回大光明宫的筹码,而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说到剑灵的时候,她的语气反倒是有些古怪,大概也看出征天不是寻常的剑灵。
“但,我还是很感谢你。”镜君对裴忱极为郑重地说道。“也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或许你也会觉得我有些蠢,或者有些虚伪。”
裴忱不想她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既不能说他的确觉得镜君是蠢了些,也不能就这样大刺刺地接受了镜君的道谢。
似乎看出裴忱的不知所措,镜君微微笑了起来,这一瞬那张孩童的脸上有种成熟美艳的风华。
她说:“我会尽我所能去帮你,但只是尽我所能。”
裴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即便镜君夺回了自己的权柄,也不会单为他一个人而压上整个大光明宫去与九幽对弈,但对裴忱而言,这样的承诺便已经弥足珍贵了。
镜君走上前去,将手放在了那朵花上头。
她轻轻一弹指,指尖便裂开一线伤口,一滴血落在了花叶上头。
在征天握住那团光芒的时候,这峡谷之中的阴风其实便已经停歇了。
此刻花叶却忽然颤抖起来,原本的颜色渐渐退去,那滴鲜血的颜色扩散到了整朵花上。
而后那朵花便落了下来,正落在镜君手里。
镜君转过身来,她冒着这样大的风险,闯入这传说中有进无出的地方来,在心愿终于达成的时候,她的神色却是淡淡的,甚至于有些悲哀。
“我在想,我拼了命的去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嘲地一笑。“往更深处想,难道就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么?当然不是,这总让我觉得有些虚伪,可当虚伪的是我自己时,我又无法说出指责的话来了。”
“不。”裴忱忽然道。
镜君有些惊讶地看着裴忱,裴忱也知道他二人的交情其实不足以支持他说这样的话,但他还是上前了两步,神色郑重。
“大公无私是件很难的事情,所以如果要求没有那么高,就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心怀天下,不论天下在心中占多占少,只要有便比没有要好。”
镜君显然没想到裴忱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的花,说是雪莲,其实那不过是族内代代流传的一个名字,这花长得很美,可与凡世间任何一朵花都不太像,若真要说像什么,也是像一团火。
“我本觉得你也蠢,可你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倒觉得你不大蠢了。”她低低道。“该说是大智若愚?”
裴忱无言以对,他总觉得自己对外的形象说不上是个智者,可也不能说是蠢,如今一个两个都要这样说他,倒让他有些怀疑自己了。
她席地而坐,一个女娃娃在堆积如山的白骨里头闭目坐着,这场景有些诡异,裴忱看着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后悔了?”征天瞥他一眼。
裴忱摇头。“我只是觉得,所谓大争之世,实在让我这种没什么雄心壮志的人疲惫不堪。”
他即便是在最年少轻狂之时,也称不上有多少雄心壮志,那时候他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成了裴家的家主,得把裴氏这个名号给传下去,其实他自己都没问过自己想不想做这件事情。
而后来破家灭门了,他不肯死只是觉得活着便有转机,就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九幽这样多行不义的,也未必就不会被旁人给收拾了。再后来他又能修炼了,仇便得自己报,可报了仇之后至多也不过是想把曾经属于裴氏的东西都给夺回来,更进一步的东西是从未想过。
只如今这样的时局,容不下他只有这样渺小的愿望。
他手里有征天。拿起征天的时候,他只是想借征天的力量活下去,再后来是想让征天帮自己复仇,可渐渐的,却又发现世上有些东西只能由征天去摧毁,若征天做不到,这世上的一切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这样的担子,对他这么一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来讲其实很不友好。
他此刻看着镜君的表情,便在想镜君真的愿意成大光明宫的宫主么?她当年是自愿进了大光明宫,可自愿去追随什么,跟自愿去领导什么,其实还很不一样。
镜君手里的花正在凋零。
那本就是由能量凝成的实体,花瓣凋零下来,便融入镜君心口。镜君的身周隐约散发着光芒,她的神情被衬出些庄严肃穆的意味,此时四面的风又渐渐起了,裴忱能听见些不甘的嘶吼声,那朵花似乎还挑得很,那些个魔族的魂魄被它吞吃了一部分,有些残余的却留了下来,杂糅成阴风,也就把这里变成了所谓的大煞之地。
征天将手中那团光芒扔向了那苍白的心脏。
那团光迅疾地钻了进去,裴忱本担心它脱了困会做些什么,却看见那颗心脏上旋即浮现出了些暗红的纹路,恰恰将那光芒锁在了其中。
征天嗤笑:“我身边都是蠢货,可我又不是,当然不会叫你来打扰我,等什么时候你能突破这封锁了,再来找我复仇也不迟。”
说罢,他向空中一张双手。
裴忱感受到了一种虚幻的吸引力,似乎是从魂魄深处传出来的,他正在纳罕间,却听见征天肃然道:“抱元守一稳固心神,否则你也会被我波及。”
听了这话,裴忱不敢大意,也跟着坐了下来。
他再没看见征天的动作。
征天也不大想让裴忱看。这小子先前对他十足忌惮,虽然二人已经有了那样紧密的联系,却还是始终视他为魔物,不肯轻易动用,他这一路护持总算换出一点信任,可不愿叫裴忱看见些有的没的,再想起那些传说来。
有飓风在征天身周形成,是那些残魂不愿意被吞噬殆尽,正在反扑。
征天眼底有煞气,他的瞳仁里是野兽一样嗜血的光芒。
他不惧怕这世间任何邪煞,因为在这个神魔俱灭的时代,只要魔主不曾苏醒,他便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从这一点上来说,当年司空冶做得其实没错,封印他,就是封印了一个极为不安定的因素。
但他毕竟与神魔不同。
他的心更像是一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