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风又渐渐止歇,这一回却不是被那朵花的精魂所影响,而是实打实地臣服于征天。
随即这片天地间的煞气渐渐变为了实质。
这一日之后,世间的大煞之地恐怕便要少上一处了。
裴忱感受到外界可怖的风暴,心知自己对征天的估量还是太低了一些。他现在于征天不过是束缚,征天离了他,反而能发挥出更大的本事来。
他问自己,如此情形,他甘心吗?
少年总有轻狂气,他当然是不甘心的。
裴忱想到这一层,识海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一惊,便已经看见先前识海中本无动静的那一缕鲜红色忽然掉头而下,向他四肢百骸而来。
这是极为不寻常的一件事。
识海中的一切,都更像是虚幻之物,虽能对本体加诸影响,可也不是这么个影响法。
殊不知这是天女焰在这天地间最后留下的一点东西,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之。本来这传承应当都是镜君的,只镜君本身灵魂受创并不能承受下全部的力量,加之裴忱身上也有些饮冰族留下的气息,这才便宜了裴忱些许。
只是天女焰是个心高气傲之辈,即便是留在世上这最后一丝意识也继承了那样的高傲,自然便沉寂在了裴忱的识海之中,不过大部分的力量终归都在镜君身上,故而剩下这些意识也十分淡薄,被此刻裴忱这一点不甘心便引动了。
裴忱是经历过焚身之痛的,可这一次却不大一样。
他竟在灼烧之余感觉到了一种死寂的冰冷。
这自然是这股力量在此地徘徊千万年而被沾染上的,裴忱的识海正被其中暴戾的情绪所冲击,这些魔族战俘同天女焰的位格固然差得很远,可心中那点不甘都是相通的。魔族不甘于被神族屠戮,天女焰更不甘于被自己人身后捅一刀这么个结局,所以那些不甘和愤怒最终还是沾染其中,此刻被一并吸收过来。
也幸而天女焰的力量并不会直接作用于人,被裴忱引动之前,它只当裴忱是个宿主,镜君那边当然也是一样。镜君那里的力量更为强大,戾气自然也更为深重,以镜君那不稳的魂魄对上,还不一定是什么结局。
人心中都会有愤怒与仇恨,尤其裴忱心中,这些东西比起旁人来是只多不少。
但是裴忱灵台清明,并不曾为其所染。
镜冢之中的种种,每一样都比眼前要更为凶险,那是原初之恶设下的陷阱,不是天女焰与那些虾兵蟹将的怨怼聚集在一起便可同日而语。
征天恢复力量恢复得也极为顺利,天地间煞气都抵不过他本身煞气之深重,只一接触到他便已经被同化,他其实也来自于濒死的不甘与愤怒,而且那几乎是来自于这世上最强大的两个存在的,所以余下生灵的情绪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只他有这样的出身,却还是有一双清澈的眼。
煞气散了个干净,笼罩在峡谷之上的云层便也跟着散了。这方天地便也有了光,此时还在永夜,然而永夜已经过去大半,天将破晓,凝渊之光微微黯淡,天边也有启明星若隐若现。
他们是在此地修炼了几月。
征天仰头看着天,忽而道:“你看,这天光其实也很美,只是一年变化不过外界一日变化,还是有些单调。”
他是对躺在不远处那颗只露出地面一线的苍白心脏说的。
准确的说是对那被他剥离出去的花魂。
花魂之前便只能借着镜君之口说话,此刻更是被征天生生地剥离了自己的力量去,如何还能答他。
所以此刻回答征天的,也只有呼啸的风声。这一次却不是阴风,而是天地间自然吹拂的朔风,虽冷,却有凛然干净的味道。
裴忱也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是没能跨出炼精化气的那一步,但离炼气境也不过是一线之遥,所谓炼气,便是丹田之内水满自溢,真气充盈周身如臂指使,这其实同九窍一般是水磨工夫,只更仰仗于天赋,裴忱的天赋自不必说,只时间上还有所不足,先前他要是取了那精纯力量凝结成的妖花去,此刻当然能成个炼气境,天女焰的力量虽不可小觑,落在裴忱身上的却不多,能到这一步也已经很不错了。
只裴忱并不后悔把机缘拱手相让。
浩劫将至,强敌环伺,自己的力量固然重要,可炼气境与否在炼神境面前都是蝼蚁,既然炼神境不能一蹴而就,还不如趁此机会为自己找些助力。
更何况强夺了与他人更契合的机缘去,总也算是一桩不公之事。裴忱有那样的道心,自然不会自毁长城,征天也很明白这一点,嘴上斥之为愚蠢,心中还是很满意,觉得这小子很有定力,没被眼前的利益便冲昏头脑。
他们两个人在此地等镜君,本以为是要等很久,但其实也不过等了几日的工夫。
最后一片花瓣缓缓融入镜君身体之中。
镜君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
裴忱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那一刻镜君眼中的精芒暴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直飞出去,径直打在石壁上,一瞬间飞沙走石烟尘四起,闹出好大的动静来。
镜君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一睁眼便会闹出这许多动静来,她怔怔半晌,才苦笑道:“我是受了太久的伤,几乎不记得全盛时期有多么强了。”
“恐怕不仅仅如此。”征天懒洋洋道。先前镜君已是看见过他的,是以此刻他也不掩藏自己身形,望着那石壁上的痕迹啧啧有声地感慨。“你这一眼便如此威力,只怕已经摸到了炼虚的门槛罢?”
镜君并未否定,只道:“这是明尊眷顾。”
话语间分明是肯定了征天所言。裴忱心下凛然,他从前在裴氏便素知山中老人强横,只山中老人不常履足尘世,故而声名也没那等响亮,现在看来那不过是镜君身负重伤的缘故,这伤真治好了,不知洛尘寰是否还是她的对手。
裴忱心中一动,然而旋即便被他按捺下去。
这个仇,他总是要自己去报的。况且付长安身为洛尘寰的弟子与魔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得九幽本身与魔主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也不能贸贸然害了镜君,征天说得很分明,世间有希望能与魔主相抗的唯他一人,他也需些机缘才有希望,这胜利的希望本就很渺茫。
镜君却不知裴忱一刹那之间转过这许多念头,只淡淡道:“走吧,我要去讨回一点东西了。”
裴忱跟上去,好奇道:“您要往何处去寻阿尔曼?”
“他没有走。”镜君答得笃定。
裴忱不由得有些诧异,他不是惊讶于阿尔曼的忠诚,只是想若是镜君葬身这峡谷之中,难道阿尔曼要等上一辈子不成?
“魂火不灭,我自是没有死,他也就不会走。”镜君神色古怪瞧他一眼。
裴忱心下微窘,大凡有些头脸的宗派,都有魂灯之类的东西来确定弟子生死,大光明宫好歹也是左道巨擘,一宗之主的生死如何确定,阿尔曼那样忠心为主的总要有些法子。
他干咳了两声,又瞧着镜君无甚变化的样貌问道:“您的伤是全好了?”
“是。”镜君看他的眼神有些警惕,似乎担心他下一刻便提出什么不大好办的要求来,然而裴忱只是讪笑着问道:“那如何还是这孩童模样,是还需从头长过一遍么?”
他知这问话有些唐突,然而实在好奇,心想自己也勉强算帮了镜君不少,镜君便是觉得这问题有些冒犯,至多也不过将他揍一顿,并不会下杀手。
镜君脚步微微一顿。
裴忱以为自己真要挨揍。
然而镜君只是冷冷道:“没有衣服替换,难道挖了你眼睛再出去?”
裴忱恍然,顿时不敢再问。
阿尔曼是在峡谷外守着。
镜君最后的命令是不许他进去,所以魂火不灭,他不会进去,也不会走。
起初还觉得有些冷,毕竟圣山上其实没有这样的冷,那里有长燃不灭的火焰,即便是万仞雪山之上,也有不少地方温暖如春。
好在他也算是一方强者,寒暑不侵还是能做到的,这样的冷有些难熬,却不会要了他的命。比起大人在峡谷之中不知经历怎样的生死之劫,这点冷当然不足挂齿。
他坐久了,便也不觉得冷了。
雪花渐渐覆盖在他的身上,把他变为一座积雪的雕塑,天幕之上是凝渊之光,天幕之下却也有一点光亮着,那是一簇火焰的光,那点火焰并不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它跻身于一盏小小的灯里,这灯被阿尔曼虔诚地捧着,上头倒是不曾积雪。
忽然有一只手拿起了灯。
阿尔曼有所觉,他惊跳起来,身子被冻得久了有些僵硬,跳得便慢了些。
那只手按住了阿尔曼,却是不费什么力气地按在了阿尔曼的肩头,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面前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冲他微笑。
夜色之中隐约有启明星的光芒在闪烁。
光明将至。
镜君说:“阿尔曼,我们回圣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