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一句提醒,倒叫倚清秋反应过来些许。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白棠眼前。
白棠的眼中已经有濒死之人灰败的颜色。她看着倚清秋的神情,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在为我的死而伤心?”她低低问道,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竟会有人为我而伤心么?”
倚清秋不懂白棠为何做此想,他把白棠从地上抱起来,然而却只有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带着白棠去什么地方才能救她的命。
其实他也隐约清楚,白棠的命是保不住了。
萧陌君那一手看着不过是折了白棠的脖子,但不巧他认出了萧陌君的手段。
那一手催魂掌,说起来他还有过心向往之的时候,却不想今日将白棠送上黄泉路的就是那一掌。
若是再晚些,说不得白棠的魂魄都保不住。
白棠到底实力还算深厚,一时半会魂魄并么有要散的迹象,甚至在倚清秋怀中瞧见他脸上悲痛欲绝的神情,还勉力抬起手来抚摸了一下他的脸。
那只手在倚清秋黑色的大氅之旁衬着,更显着莹白如玉。倚清秋倒也是一把好力气,单手平平抱着白棠,还能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着白棠的手。
“阿棠,阿棠。”他慌慌张张地喊白棠的名字,像是怕白棠失去意识一般。“阿棠,你若真死了,我该怎么办?”
白棠低低笑了起来。“这世上没有谁是真离开谁而活不下去的,你肯为我落泪,我已弥足感激。”
倚清秋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已经落了泪。
他一贯都标榜自己大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一刻却连连落泪,眼泪全砸在白棠身上,他自觉是不妥,半偏了脸不肯叫白棠看见他此刻窘态,却叫白棠低声唤住了。
“你叫我再多看上两眼,我怕是要看不到了。”
倚清秋低低应了一声,又把脸转了回来。
然而这一回,他看见的却不过是白棠安然阖目的神情。
倚清秋不通晓魂魄之说,也不曾修习过这类术法,但是总听说过催魂掌的威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望向空中,像是要找寻到白棠魂魄的踪迹,却是方小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她这一撤倒是给裴忱不小的压力,不过征天旋即便出现在他身侧,也不顾自己此时所作所为究竟像不像是个剑灵,只管与裴忱一道对敌。
方小七冲到倚清秋身边,也不知是往白棠嘴里填了个什么东西。
倚清秋知方小七许是没什么旁的心思,还是不由得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定魂所用。”方小七淡淡道。“我知道她中的是什么东西,那阉人倒是歹毒得很。现下告别也告过了,你现下该知道自己有些什么事要做。”
倚清秋不知方小七从前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她现下的样子倒是很令人信服,若是真知道了从前方小七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恐也会唏嘘一番。
他看了一眼方小七,道:“打打杀杀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你且替我看好他。”
方小七笑了一笑,也不同他辩驳,珍而重之地从倚清秋手中接过了白棠。
她同白棠之间,不过是一两面的缘分,然而她是真心敬服白棠的,虽不知这姑娘何以能在林三浪身边呆了这许多年,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其实想不通白棠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爱一个人能爱得长久,难道恨能比爱更为长久?
她实在是弄不大清楚。
倚清秋已经把剑拔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头一次看见白棠的时候。
那一年他还是个江湖游侠,说一个侠字其实是抬举了他,因为什么混账事都做过,旁人提起游侠儿,那都是深恶痛绝的。
他以为这天下谁都该怕他。
可偏偏白棠就不怕他。
白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因心情烦闷而在外喝酒,修者是喝不醉的,他倒也不过是借机发泄心中不快,却不过一个照面便让白棠给擒住了,白棠把他的膀子拧得生疼,她看着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手上的劲力可不小,把人捏得直叫唤。
他本觉得求饶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不过看见白棠的眼睛,就觉得没那么丢脸了。
后来他去做了朝廷鹰犬,当然也有人觉得他丢了散修的面子,昔日里最桀骜张狂的一个也成了走狗,那叫旁人怎么办?每每听见那样的言论,要说不觉得脸上无光是假的,可倚清秋还是咬牙留在了林三浪的影卫里,还是为那双眼睛。
现下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死后有轮回,可轮回过后前尘尽忘,那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所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林三浪不曾给过他什么,高官厚禄他不稀罕。
但林三浪却把他所在乎的东西给夺走了。
倚清秋的叫喊声太凄厉,都不像是一个人所能发出来的,旁人听了都发抖,裴忱也略停了手,回头去看倚清秋。
正看见这人持剑扑向林三浪。
萧陌君虽然此前不曾拥有形体,但好歹也是跟在林三浪身边许久,知道他这些影卫都是几斤几两,这倚清秋要去杀林三浪,除了他之外是无人可拦,一时间也顾不得还正与裴忱缠斗,拼着背后空门大开赶上前去,后背挨了裴忱一剑血流如注,然而很快便被他蠕动伤口皮肉止住。
他架住了倚清秋的剑,却再没机会像方才杀白棠那样轻描淡写地将倚清秋也杀了,因为裴忱跟着杀到,还是锲而不舍地与他缠斗。
裴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居然还有略略的欣慰,只想着总算他也能做些什么了,为着已死和未死的人。
白棠其实不该死。
她可以忍下去,这么多年她都忍得,如何今日忍不得?说穿了还是为了给自己搏一条生路。他们两个说是素味平生也不过分,白棠没有任何理由要救他,但她还是出手了。
也许白棠没想过要付出自己的性命来,可眼下的情形分明便是如此。
他欠了白棠一条命,可命是能还的么?便是能还,他又如何去还呢?他想报恩,可恩人是已经死了,难道他还能去轮回中把人揪出来不成?
所以裴忱要救倚清秋。
救了倚清秋并不能算是救了白棠,倒也比什么都做不成要强些。
倚清秋状若疯魔,正一径在前拼杀,裴忱几欲将他按下而不得其法,他似是悲痛欲绝,直欲与白棠同去。
裴忱拦不住他,也并不真想拦他,一个人要是连报仇都不能,未免活得也太卑微些。
然而倚清秋杀不了林三浪。
萧陌君把林三浪护得极紧,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叫林三浪周全,这两人之间或许真是情深义重,可他们两个人的情谊是要拿千万人的命去填补的。
“陛下,走!”萧陌君与裴忱愈交手便愈心惊,不知这裴家小子何以有如此实力,他从前也知道裴氏,一群只知道占星问卦卜测吉凶的人,一个个实力都强不到哪里去,要不是那大预言术还有几分意思,早流传不到如今。
他不曾把裴氏放在眼里,然而昔日是亡于裴氏之手,今日又不敌裴忱。若不是林三浪在此,他倒是真想同裴忱大战三百回合,然而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将林三浪安全护送回去。这山上已经不安全了,游云宗或许先前还做一个成国教的梦,现下知道被林三浪留在山上的洛尘寰是什么身份只怕愤怒还来不及,他们不一定真有胆子弑君,但裴忱还在一边虎视眈眈。
萧陌君不敢拿林三浪的命去赌。
他知道林三浪敢赌,他的陛下就是如此肆意妄为,当初起于微末便敢在他面前说出那样狂悖的话来,如今多年帝王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忱还是没能拦住萧陌君。
方小七也不许他再追。
她很少拦阻裴忱做什么事,此刻却是一脸的严肃。
“我们必须尽快动身。”
裴忱微微一愣,道:“什么?杀云星宇?”
“只怕他的狗命也得留待下次了。”方小七低低叹息了一声。“阿棠姐姐中的是催魂掌,若是不及时凝魂定魄,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萧陌君为人忒狠毒,便是泼天的仇恨也该放任轮回往生,如何下这样的毒手!”
可斥责萧陌君显然是没用的。
“要怎么做?”裴忱急问。
“两条路,一是我回族里求定魂珠,眼下她口中这个是子体,只保得一时不散,却不能驱逐催魂掌的威力,二是你去昆仑,为她求来雪玉台上静封三年,才能散去这阴毒掌力。”
裴忱听见昆仑两个字,却是苦笑了一下。
“眼下人人都知道我同——同九幽帝君是沆瀣一气,回昆仑当然还要回,我不能叫师父难做,可是他们如何还肯帮我?”
“昆仑是仙家气度,必定乐于相助各路修者。”倚清秋忽然闷声道。“我倚清秋素日里名声虽不好,却同千山没有瓜葛,我和你同去,若你真被问罪,便由我来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