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略一思索,道:“这也不错,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动身。”
此时的林三浪却是无暇再叫着将他们留下来了,他眼下知道自己是自身难保,这倚清秋在他身边这样长的时间,他倒也知道倚清秋算是个厉害角色,若是真叫他近身来,保不齐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萧陌君固然可以保得他安宁,可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人在宫中时便十分骁勇,谁知如今盛怒之下都会发生些什么。
倚清秋一手抱起白棠的尸首,他看着林三浪的眼神是恨不得将之食肉寝皮,可最终还是没再冲上前去,愤愤然而去了。
顾忘川方才腾出手来,便见是如此场景。他有些发怔却也知道事情刻不容缓,遂也跟着匆匆然沿山路而退。
云星宇没有来拦他们。
倒是山脚下还站着一个人。
路通天正站在山路之前,他像是正望着远处的山头出神,然而等脚步声嘈杂而至的时候,他当然是发觉了。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见这一行人情态倒也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些人的组合略感好奇。
“看来你们这一趟山,上得不大顺利。”
裴忱低低苦笑了起来。“正是,还请先不要阻拦我等。”
路通天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依旧显得有些出神。
“我见过这个人,她是跟着皇帝一起来山上的。怎么,你们杀了她,又要把她的尸首带下山去?”
倚清秋听了这话抢上前去一步道:“不要胡乱说话,你总也该认得爷爷我!姓路的是吧——”
裴忱把他一把拉了回去。
倚清秋是什么样的脾气,从没叫人如此这般对待过。他一时间要怒,却见裴忱冰霜也似的神情。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把后半截叫骂都吞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他看这小子一贯和气的样子却是觉得不该得罪此人,这是他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混出来的一套眼力。
他恨恨地看了路通天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路通天也不与他计较,看了他两眼,凛然道:“朝廷走狗,果然都是一般的气焰嚣张。只不知怎么嚣张成了死人。”
裴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眼看着倚清秋的神情又变得难看起来,连忙上去拦住他道:“小师叔说话不大好听,可如今还是救人要紧,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倚清秋当然大恨,路通天此话乃是正正落在他痛处,然而一来手里还抱着白棠尸首,二来还有裴忱在旁死命拽着不叫他上前去。
方小七往前走了两步,她盯了路通天一阵子,把路通天盯的像是有些发毛。
“你要做什么?”路通天终于把环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认认真真地问道。
“做什么?”方小七冷冷笑了一下。“你此刻等在这,难道说就是为了来此叫骂一番?如今你是不是得意的很?”
路通天不解其意,方小七在他面前一贯还算得上是和气,今日却忽然口舌凌厉了起来。
方小七冷笑道:“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如今山上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却不去寻云星宇的麻烦,在这里找我们的不痛快?”
路通天想说并非如此,可看着方小七此刻神情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低低道:“是我终究不敢。”
方小七却被这坦荡近乎于无耻的一句话噎在当场,倒也说不出斥责的话来,只是路通天和倚清秋叫他这么一搅合竟真都吵不起来了,路通天也默默把路让开任由几人离去,再不提什么追杀与报仇。
因为他清楚,方小七说的没错。
他心里很清楚,若是真要向什么人报仇,那还是应当找云星宇。
是云星宇把游云宗变成了一个昔日众人最不愿意看见情形,也是云星宇一步步将山上众人都逼成如此模样。
然而他竟留在这山上什么也不敢去做。
他看着几个人离去背影,要出口的话终究成了一声叹息。
总算先下得山去,算计着林三浪的人应当不会再追上来,这才转脸对倚清秋道:“此去路途尚且遥远,这样一路抱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先寻棺木盛敛,再上昆仑。”
倚清秋自从和路通天吵过几句后,一路上便再没开口说过话。
此刻开口,声音竟然已经几分嘶哑。
“入棺?可入了棺,人便是真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不敢说话。
还是倚清秋半晌自己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
“是啊,不管魂魄散还是不散,人都是已经死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模样,谁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还是裴忱去镇甸上寻了个棺材铺,他毕竟做过游云宗的弟子,对周遭幻境要更熟悉些。
只是倚清秋说什么也不让旁人来碰白棠的棺木,他自己将之背在身后,虽模样远看着滑稽怪异了些,到底没人敢笑,而且这一路上也不过是山野小路,不怕这怪模怪样引来旁人警觉。
说来也要感谢游云宗所在之地偏僻,碧城同百越接壤,从百越借道而行在素日里看来是迂回曲折了些,因为百越境内多毒瘴蛇虫十分难行,可是如今南晋境内处处定然是天罗地网要搜捕这几个叛国逆贼,况且一行人既不怕毒蛇猛兽,也不怕那些修行不成而另辟蹊径的蛊师之流,故而从百越借道倒是成了不二选择。
百越境内看上去倒同他们先前来时无异,只路上听说那位百越王近年来愈发觉得心力交瘁,一应事务都已经交予龙鸾公主打点。龙鸾公主当年险些叫雪无尘掳走做了祭品,只怕比起旁人来对灵月阁是更为不满,由她来监管国家上下,灵月阁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顾忘川听得这些传闻,才恍然为何蔡璋近年来时常显得惴惴不安,原来是自家后台都快倒了去。说起来,这龙鸾公主还承着裴忱等人一份情,只眼下没人有心思去找那位公主殿下叙旧罢了。
到昆仑那天也是个好日子,八月十五的月圆夜,凡人得一份团圆,而他们几个旁人眼中风光无匹的修者,却各有各的伤心孤单之处。
裴忱站在昆仑山之下,反倒是有些近乡情怯。
他知道,流言的速度远远胜于他行走的速度,此刻昆仑山上大抵是流言漫天。顾忘川跟方小七本不便出现在昆仑中人面前,尤其顾忘川,人人现下都知道他是九幽帝君,也不知他为何不即刻返回朝中去安定局势,硬是要护送几人来了昆仑才肯告辞。
于是便只剩下裴忱跟倚清秋两个人往山上去。
倚清秋看出裴忱胆怯,裴忱也看出倚清秋不安。
他说得痛快,然而救人是情分不救人是本分,昆仑凭什么真要去救一个素味平生之人?
“清秋兄弟,你可是担心我师门不肯施救?”上山路上,裴忱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倚清秋苦笑一声,道:“正是。不过我想好了,要是昆仑仙师们不肯援手,我便在山下长跪不起——只我等得,阿棠的魂魄不知等不等得。”
白棠尸首叫方小七那颗珠子保护得倒是很好,一路上并没腐烂的迹象,然而日日探查她魂魄,却的确愈发虚弱下去。这催魂掌古怪得很,连征天都一筹莫展,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征天生来就是更懂得如何去毁灭的,他倒是很想救人,可除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旁的都不擅长,偏生白棠的魂魄是再受不起什么‘毒’了。
“你呢?担心被赶出来?”
“倒也不担心。”裴忱叹了口气。“我已经习惯了漂泊流离的日子,便是被师门赶出去,那也不是第一次了。昔日游云宗的事情,你总也听说过,我只担心我师父被我连累。”
更多的他没有对倚清秋说,那近乎于家丑,想必凌云也不愿意叫旁人知道。
还没到山门,裴忱忽然听见草丛里一响。
他立时警惕起来,低声问道:“谁?”
却是霄风从草里钻了出来,一见裴忱脸上神情是相当复杂,悲喜嗔怒都夹杂其上,裴忱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一沉道是不好,门中上下定然都听到了传闻,还不知是走样成什么的传闻。
“小师弟。”霄风踌躇了一下,道:“师父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回来了。”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听见这话裴忱还是觉得眼前发黑。
他默然一瞬,哑声问道:“师父是要把我逐出师门了?”
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去怪凌云。
自己这位师父,做的已经远超一个师父该做的事情。
可霄风却猛地摇头,道:“师父说传言不足信,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便是不信你也该信你爹,所以你还是他的徒弟。但是这山上情形你也清楚,你身怀了什么东西你更是清楚,故而我们轮流来此守候,大师兄当年能反下山去,可你却不能全须全尾出去,好一点废除武功,坏一点只怕......”
只怕什么,他没能说下去。
裴忱本也没打算走,但他还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便知道自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道是谁入夜还在山下胡混,原来是云师弟门下,你们可真是愈发地胆大妄为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