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裴忱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
他才是不应该知道个中曲折的那一个。然而一个司隶局的小小校尉也能信口说出这窑变与魔物有关,便证明至少在司隶局之内,这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倒要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果然,那校尉一掀眼皮,神色十分不屑。
裴忱又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僵在了当场。方小七觉出一点不对来,回头看时,只见裴忱脸上已经浮现了一层怒意。
然而也不过是一瞬,裴忱便又挂了一点笑出来。这笑比方才更冷峭些,像是裴忱不屑与眼前人说话,说了便有些自降身份一般。
“不过是些猜测。”裴忱道。“倒是魔物许久未曾现世,大人何以如此笃定?”
他喊大人的时候,语气又与常日大不相同,活像是在说反话。
“轮不到你来过问。”校尉抬了抬下巴,像是没听出裴忱话语中的讥嘲来。“把这些个刁民统统给我带走!”
裴忱侧头,冲着方小七苦笑了一下。
“师姐,咱们可能要动手了——别问怎么回事,只管去洛邑。”
说着,他抬手架住了一个冲在最前头的小吏,他对付司隶校尉当然还有些困难,对付这些个家伙却是没什么为难之处,也只恨他力所不及,不然第一个便要对上那个看着眼高于顶的司隶校尉。
他认得那个人,不过曾经以为那人已经死了,跟着裴氏一起,却没想到此人倒是活了下来,靠着卖主求荣苟活于世。
不过认出那人的时候,裴忱也略放心了几分。
并非藏书楼已经被破解,而是说出这话的人也进过藏书楼。从晋都被派到汝州来,想来他过得也并不如意,至少是不如当年,但好歹还是活着的。
而不是像裴氏其余门客一般,跟着裴氏一块葬身火海了。
方小七看得出裴忱有些不对劲,一手一个地将两个小吏扔过墙头去,趁着制造出的空档喊了一声走,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偷偷摸摸,出去的时候也十分狼狈,但到底还是有些收获。裴忱早就揣了两块碎瓷在怀里,按征天的话来讲,此举是有些凶险的,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从汝州城往洛邑去,要甩开身后这些人却也不太难。大晋各州城都设有司隶局,唯有洛邑例外,这是自广明帝上任以来才有的规矩,各大世家也曾经反对过,不过广明帝那一次是难得的强硬,最后还是让司隶局全数撤出了洛邑。
若是换了旁的司隶校尉,还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捉拿这几个敢于挑衅司隶局权威的宵小,然而这一个是决计不敢的,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广明帝,同旁的司隶校尉又有所不同,自然没那么大但自己。
果然过了汝州地界,身后就再没了动静。方小七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快些赶路,最后这路倒是赶得快了,却是叫人撵着过来的,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认得那人?”
裴忱点点头。“他叫苏狸,从前算作家臣,不过早就因为心术不正叫家父赶了出去,没想到倒是有另一番际遇在。不过家中藏书,他也是曾经看过的,故而知道窑变的症结所在并不稀奇。”
这际遇究竟是什么自不消说,听裴忱的语气也听得出来。这么一说,固然是在几人面前将他的身份暴露得差不离,然裴忱本就没有要瞒着旁人的意思,只是不想叫徐秋生难做才有了化名一说,现下徐秋生驾鹤西去,裴忱的顾虑也少了很多。
“苏离。名字起得倒是不像个家臣,很有风雅之气。”明珠泪忽而道。
“不是离火之离。”裴忱笑了笑,他少有这样刻薄的时候,这会说话却是毫不客气,显见是恨极了此人。“是狸猫的狸,据说是当年遇见他的时候,他正与花狸同卧争食,便得了一个狸字为名。”
“这名字起得有趣,但总有些揭人疮疤的意思在里面。”明珠泪微微摇头,她此刻是真有些不解,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裴行知不像是会苛待下属的人,更不要说做出以下属名字取乐这等事。
“是他自己取的,说是要将恩情铭感五内。”裴忱嘴角一弯。“当初只觉得夸张了些,现在想想,记下的究竟是什么还不一定呢。他是认不出我来,若是认出来了,只怕更要拼了命的来捉拿我。”
苏狸所记下的,乃是一段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屈辱历史,现在他定然是已经改了名字,却想不到世上还有人是记着他过往的。
雁过无痕,然人凡有所为,在这世上必然要留下痕迹。
洛邑名为旧都,地位在大晋自然崇高,然而真到了洛邑当地,才发觉出其中的萧索来,像是城池亦有青壮与迟暮之分,这一座便是已经到了迟暮,显示出沉沉死气。一路走进来,商户门前人影寥落,有那些个沿街叫卖的,也提不起些精神来。
“果然是从此地散发出来的魔气。”征天冷笑了一声。“看来他们的确是不要命了,连这样的主意也敢打。”
“什么主意?”裴忱明知道征天八成会吊他的胃口,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一次,征天却没有要故弄玄虚的意思。
“小子,你知道晋朝为何一定要迁都么?”
裴忱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当初说是洛河出神异,上以为不祥,故而迁都。”
“神异?哪儿来的什么神异。”征天嗤笑一声。“那是因为洛邑的龙脉断了。当初有人提点了皇帝,才叫皇帝慌里慌张迁了都。若非他们迁都迁得快,只怕这整个王朝都会变得跟你眼前的洛邑一般死气沉沉了。”
“这么说来,这龙脉的断裂,便与眼下外泄的魔气有关。”裴忱沉吟道。
“还算聪明。”征天难得夸赞了裴忱一句。“当初他们在帝王谷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东西,好在封印犹在,迁都之后,本就应当相安无事。不想这一任的皇帝却是胆大包天,在洛邑做下这样的手脚,要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裴忱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们的坟墓可不是就在洛邑么?”
“这恐怕不是在给自己掘坟,而是在给整个天下掘坟。”征天沉声道。
“我却觉得有些奇怪。”裴忱问得十分认真。“天下人都说你是一把魔剑,我看你却很有些忧心天下人的意思,不知这是为何?”
征天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声音便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和做贼心虚。其实他本也不用做贼心虚的,毕竟心怀天下不算是一件坏事,不过是他自觉有些丢人。
“我何尝要管蝼蚁死活了?只是怕你也跟着送命罢了——笑话!我去操心凡人生死?在我手下丧命的修者都不知凡几——”
裴忱轻轻地打断了他,他的话并不算尖锐,但其中却带着一点征天所无法回避的锋芒。
“你从不怜惜修者,这大概是真的。但对于凡人,你似乎要宽容得多。既然你一直醒着,就一定记得温宏有一次把你拿去做了烧火棍的事儿,你没杀他,我只以为是你没有醒,却不想你一直是知道的。”
征天先是顿了顿,而后愈发卖力地嚷嚷了起来。
“烧的是那蠢壳子,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要为它出头呢!”
裴忱明白,从征天这里,他很难听到几句正经的好话,然而知道了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尽管征天依旧是来历不明的一把魔剑,与征天说过这一节之后,他心中却是豁然开朗,起码知道自己这张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可控的,起码,算是修者之祸,却不能算凡俗之祸。
征天难得好心为裴忱指了那魔气最为浓郁的方向,裴忱望过去,却又是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在旁人看来,他打从进到洛邑就魂不守舍,此时方小七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些什么?与你说话也不怎么应声。”
“我知道该去哪儿了。”裴忱带着点歉意的笑道。“去观星台,引我们前来之人,一定将布置都放在了那里。”
顾忘川与明珠泪对望一眼,都觉着惊诧莫名。付长安守在观星台的事情,他们两个人是都知道的,然而裴忱却不可能知道,他这些年颠沛流离,不会有人向他提起国师的情况,在凡人眼中,国师总是个高不可攀,至于叫人有些害怕的位置。
明珠泪便问:“何以见得?”
“一种感觉,你也可以当是小六壬的外用之法,不足为人道也。”裴忱没有说实话,只是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坚持道:“是与不是,去看了就知道。”
顾忘川自然不打算叫付长安的布置轻易叫人破了去,付长安没到之前,他很自觉地便担起了拖延时间的任务,闻言正要反驳以免叫人直捣黄龙,却见明珠泪忽而很隐蔽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看向一边。
顾忘川顺着明珠泪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刚要出口的话便也跟着自然而然拐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