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说得颇不自信,霄远却忽而睁大了眼睛。
“还真的是?”裴忱一怔。他其实觉得不大可能,然而算来算去,千山之中本就没有多少散修,前几年才声名鹊起的便更是不多,只是这杀生道人真不像是从昆仑山上下去的,这名号是旁人给他起的,他本来姓甚名谁没人知道。
杀生两个字是指他杀了许多的人,他每回出千山必是去造访旁的门派,每回出山也必有人丧命他的剑下。只从来没人能抓得住他,甚至许多人都不曾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有人猜测起初不过是这杀生道人做下几桩案子后出了名气,后头的未必便也是他做的。
可似乎每个号称是死在杀生道人手下的人都带着相同的剑伤。
没人知道杀生道人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与哪一家哪一派有仇。各门各派的人都叫他杀过,奇的是叫他杀了人之后,各门派又都十分静默,像是自家弟子从来没被杀过一般。
昆仑自然也有弟子死在杀生道人的手底下,还是他扬名立万那一战。
裴忱这才觉出其中有些十分耐人寻味的所在。
“我记得当年头一个死在师兄剑下的,是叫做......凌音。”
霄远点一点头。“那是凌御师叔的道侣,凌御师叔已经很多年不曾下过山,也不知是不是为此。”
裴忱暗暗咋舌,觉着这霄岸真是个有仇必报的,旁人杀了他心上人,他便也杀还回去,至于其中有多艰险却都不重要了。
“怪不得凌御师叔同咱们之间是这么个局面。”裴忱摇头叹道。“今日叫他觉得我与大师兄有些像,只怕他是要寝食难安了。”
霄远此刻的笑意却有些讽刺。“何止是寝食难安,只怕都想离昆仑山越远越好了,只可惜山下依旧有人等着,他当年造了孽便合该有今日。”
裴忱听出几分不对来,霄风当然也听出来了,他捂着自己的嘴瓮声瓮气地道:“远师弟,我从不知道你对这事儿也有许多看法。”
霄远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瞬。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今日说的有些多,若是在往常其实也没什么,毕竟霄风是个直肠子,不懂那许多弯弯绕。但他看不透这名义上的师弟,总觉得这人不仅境界很深,城府也是一样。他不知今日这话被人听了去会有什么后果,见着裴忱正若有所思地望过来,便更觉得几分慌乱。
裴忱却从未想过深究,他甚至已经有些猜测,只是不愿说。霄岸当年是为大光明宫的圣女下了山,他同这位圣女当然无缘相见,但想到那是镜君的弟子,心中便有几分偏向,何况看凌云在旁人提起霄岸时的反应,也不大像是对这早已叛出门去的弟子有什么恶感。
霄风冲他招招手,道:“咱们两个还是先回去罢,我这一会好了许多,省的在这说出什么来叫师父听去。”
裴忱看霄风冲他拼命地递眼色,自然是有些奇怪的。他看得出霄风不是个会随意支使旁人办事的,如今裴忱自己也有伤在身,霄风这举动便更显得突兀,左右他身上伤势并不严重,要把人扶回去也无妨,便依言起身给霄风搭了把手。
霄霜要上来帮忙,却叫霄风挥挥手给止住了。“你去又要嫌我屋里乱的很,不想听你唠叨,我们两个回去便是了。”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借口绊住霄远,但霄远却没有动,他坐在原地,是有些懊丧的样子。
然而等两人搀扶着走远之后,霄霜却忽然道:“阿远。”
霄远一怔。
“你知道师父为何叫你搬到他殿中,又为何要收你为徒么?”霄霜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像,你也的确防住了旁人的他心通,但是你不知道的是,师父其实一直在关注着你,直到你上山来。”
昆仑山并不是一个全然没有秘密的地方,每个弟子要学的最要紧一件本事不是旁的,就是闭锁心门,不叫他心通能够探知心中所想。不然人人所想都坦坦荡荡显露人前,这昆仑早就大乱了。
霄远学这个学的很快,其实他上山前便会一些,不然也不敢上山。所以他以为那是个秘密,没想到这秘密却明白地叫人给说了出来。
“师父给你姐姐设了衣冠冢,他不觉得是你姐姐把大师兄毁了,他觉得错的是昆仑山,只是他得留在昆仑山上。”霄霜伸手揉了揉霄远的额发。“你放心,师门里的人都知道,可也都觉得是凌御师叔做得太绝。大光明宫同我们之间的仇,从不该是这样去解决的,这只能把两家仇怨垒得更深,乱世将至,这不是什么好事。”
霄风的确伤得不轻,裴忱要单纯把人拽进屋里去倒是不费什么力气,可怕牵动了他身上各处的伤口,便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等好容易进屋关上了门,还没等裴忱松口气,便听见霄风以一种分外严肃的语气道:“小子,我有事与你说。”
此刻他嘴上的伤倒似也不疼了,只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裴忱。裴忱无法,左右那不是他自己的嘴,也不能将霄风嘴此刻给硬堵上,便道:“师兄若是伤口无碍,多说些话也无妨。”
霄风一脸严肃道:“这是我们这一支最大的秘密,你不能告诉旁人知道,当然,以后若是来了师弟师妹倒也无妨,但得人靠得住才行。”
裴忱忍不住一笑。“师兄才见我几日,就觉得我很靠得住?”
“见一面就够了,我看人很准。”霄风得意地挺一挺胸膛。“当年在山上我就是靠着这一双利眼——哎呦!”
他一个不慎把自己的背挺得太过,牵扯着伤口一声惨叫,叫过之后又转而去捂着自己的嘴,这景象太滑稽,裴忱光是憋笑便已经十分辛苦。
“再说了,你小子也把刑殿那些孙子给得罪狠了。”在人后时霄风连师叔也不叫,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大不敬,说过之后下意识四处张望一番看有没有人要出来拿他治罪,看罢之后才肯接着往下说。“你要是去告密,那是两头不讨好,你小子不像是个傻的,肯定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自然不会。”裴忱略正色道。“蒙师兄信重,定当不负。”
“我真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说话这样拗口。”霄风不由抱怨道。“罢了,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师兄他找的那个老婆叫南风念,当年远师弟上山的时候说他当初姓名叫仇远,但他本姓南,叫南风远,明白了么?”
裴忱不是个傻子,叫霄风这样一说自然明白过来。
只他还不等说什么,便听见门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凌云。
凌云瞧着霄风,神情沉沉不辨喜怒,霄风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此时他也不觉得身上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有多疼了,垂手而立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敢言语。
但霄风这回其实不怎么怕。
这事情总是要他知道的,不能门里上下都知道单单瞒着裴忱一个人,在山上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情会叫兄弟离心,昆仑山上的人心也都是肉长的,道理都一样,所以就算凌云再叫他抄经,话也得先讲明白了才行。
指望凌云同裴忱说明此事绝不现实,凌云那性格,若不是自家师尊他一定得评价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是这么说自家师尊不大恭敬,而旁的恭敬些的词儿他也想不出来。
凌云却没说要罚霄风的话,只问裴忱道:“伤得可还重?能走路不能?”
裴忱道:“弟子没什么大碍。”
凌云微微颔首,道:“同我来。”
却是把霄风留下了,看霄风那惴惴不安的神情,裴忱倒是有几分猜测到凌云要把霄风单独留下的理由。霄风性子倔强又是个浑不怕事的,当面责罚,罚过他便也忘了,这样叫他心里七上八下自己揣度着才是对他而言最大的惩罚。
凌云带着裴忱,一径往山上走。
昆仑山其实很高,平素众人活动的地方不过是靠近山顶,真正的山巅罕有人迹,只有一处人工建造的石台,唤做祈天台,非是求诸天神明保佑之用,只是传说在其上有缘人能感悟天道。裴忱头一次听说此事的时候还心想不去才好,去了真听见寒英的声音自己又当如何?
好一点的是与寒英激烈辩论一番,坏一点的是寒英发现了这么个不恭敬的所在,直接借着天道之威把他给抹杀了去一了百了。
当然,他这想法当时便遭了征天的嘲笑,说寒英所存那一丝意志若是真能将天道影响至此,那天道便也不是天道了。
感悟天道不过是个传说,凌云是实打实带着裴忱来了空无一人能的祈天台。
四面的积雪很厚,更显得天地宁静。
裴忱并不知道凌云要对自己说什么,他对此有许多猜测,可凌云真开口的时候却还是把他唬了一跳。
凌云道:“你似乎很熟悉大光明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