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还不等表明自己刚入门不久,所思所想在凌云眼中依旧如明镜一般,却听见凌云又道:“你也有法子规避我的探查,先前只是不叫我知道罢了。我总不会为这点小事就把你逐出门去,你但讲无妨。”
“弟子可不觉得在昆仑山上,同大光明宫有关的事情能算作是小事。”裴忱苦笑起来。
“在我眼里,不算什么大事。”凌云淡淡道。“你已经知道霄岸的事情了,难道还不够了解我?入门一日同入门十年,总都是我的弟子。只要你不是大光明宫派来的细作便是。”
他顿了顿,忽而有促狭的笑意。“我想以你的门风,也不会肯做奸细。”
裴忱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凌云很少说这样多的话,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显然是对此事有罕见的重视。
“我同大光明宫的宫主,的确有故。”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忱便也坦诚许多。“先前霄鹤的事情,师父应当也有所耳闻。”
凌云微微颔首,道:“霄鹤不像是有这样的本事,她身后一定另有旁人。”
“她身后是九幽的右使,也是洛尘寰得意的打手,当年裴氏之祸,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裴忱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仇怨都忘却了,然而说到功劳二字的时候,却依旧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凌云望过来的目光像是能洞悉他那些仇恨,所以裴忱垂下了眼,他不想叫凌云看出他依旧怀揣仇恨来到昆仑,修者不愿看见自己弟子七情缠身,又以昆仑尤甚。
然而凌云却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有些怅然,觉得自己收的这两个弟子的确很像。若是哪一天能遇上......不,已经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凌云只是得了裴行知半卦的恩情,对裴氏灭门的惨案固然是有些触动,却也断不至于能像裴忱一样感同身受,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里,良久才拍一拍裴忱的肩膀,道:“昆仑虽想叫弟子清心寡欲,可下山去的人也有去复仇的,况且九幽乃是修者大敌,你与他们有仇,却也没什么。”
这于凌云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安慰之言,裴忱也从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中挣脱了出来。
“当初霄鹤帮着大光明宫五位神使联手叛乱,将宫主赶出了西域,恰与我相遇,我虽明白告知了她自己要上昆仑,却还是帮了她一把。”裴忱说到这里,倒是觉得有些心虚,虽觉凌云不会纠缠于此细枝末节却还是补充道:“弟子虽境界不高,然而当时肯帮他们与势头正劲的五神使作对的人却不多,相遇时正值他们落难,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凌云果真不曾纠结于此,只点点头道:“你肯对着大光明宫的人说出这话来,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或许性子淡漠的人,都看得更通透些。凌云竟是一语中的,叫裴忱想混弄过去也不成。
他只好老实答道:“我曾模糊感觉到,昆仑同大光明宫之间未必就是死敌。但大光明宫信奉那一尊神仍在世上,弟子算不清楚。”
“明尊?那的确是有些神异之处的,只高不过天道。”凌云语气依旧淡然,却能从中察觉出一点傲气来,这傲气大抵是昆仑人都会有的。
裴忱不敢妄加评论,只低头不发一言。
“那么,我等着那一天。”他忽而听见凌云道。
裴忱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却见凌云没有看他,自顾自也不知在看什么地方,或许他是在想什么人,又或许他是在想那一天。
“若是真有那一天,凌御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霄风事后缠着裴忱问了许久他们二人的对话,裴忱却把嘴闭得像是个蚌壳,等过了几天霄风那些皮肉伤渐渐好了,便要去面对先前欠下来要抄的经文,更没工夫去管这等小事了,裴忱也乐得清静。
凌云说是教导这些弟子,其实他们几人修行各有不同,裴忱手中那一卷功法更是从未有人修习过的,凌云便是要教导也有些无力,只功法修行不能教,种种技法还是能教导的。裴忱时常看见凌云在早课过后将霄风修理得鬼哭狼嚎,指出他剑法诸多不足之处,却还不来教裴忱。
这并非是他对裴忱有疑,而是昆仑规矩,弟子入门头一个月除了修行己身功法之外,便只能日夜体悟那一卷清静经。许多人都不知其中原因,觉得这是昆仑在打磨弟子心性,可裴忱却是知道这清静经中或许有些奥秘的,只总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时,便只好去专修新得这一卷功法。
他修炼那一卷无涯的时候,渐渐便觉出其中的不同来。
旁的功法所要的都是去借用天地之力,譬如说浮云诀在高处便会更有用些,而大光明宫的心法在天光下更会如虎添翼。无涯却不一样,它更霸道些,像是强行征用天地之力一般,还能随着周遭不同而有些变化。
譬如在昆仑山上,无涯的力量便显得清冷些,同门中其余人看着是一样的,但裴忱有种预感,若是哪天再叫他见着一片地火湖泊,这功法施展开来便会更为暴戾些。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无涯同先前临江别所授那一卷不知名的功法残卷,的确是有些相辅相成的意味,更能完美契合裴氏那些本事,他本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同裴氏正经的功法再无缘分,却不想由无涯支撑着使出来,竟更精准些。
譬如霄风遍寻不见一样法宝,若在原先裴忱依旧修行浮云诀的时候,顶多是为他指出东西在什么方位上,这一回却是直接算出来东西是叫凌云殿前的白鹤给叼走藏起来了,算出来太准,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固然是件喜事,裴忱心头却依旧还有隐忧。
他忧的是昆仑山上那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阵法。
为此更是借着凌云闭关无从察觉他的动静,不惜日夜推算,但人力终究是有穷尽之时,他要去算魔主的事情依旧勉强,不仅是一次次的无功而返,更渐渐做起噩梦来,究竟梦见些什么醒来总忘的一干二净,他也试过再不入睡只靠修行度过长夜,然而事情竟变得愈发棘手。
便是他入定也再不能够,只要一经入定,眼前便立刻会有幻象生出,唬得他睁开眼时,又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裴忱知道这是反噬,或许魔主并不知道有人在推算阵法的位置以窥探祂的所在,但他这样的位格又是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但凡有人要算总会有些触动,自然而然便叫裴忱触发了反噬。
征天试图在他入定时在他识海内一探究竟,然而进去之后也只看见识海毫无异状,若非了解裴忱,便简直要以为裴忱是在同他恶作剧。
“你先不要再算了。”征天劝阻裴忱的时候,裴忱的形容已经十分委顿,叫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异状来。
裴忱别无他法,只好点头道:“眼下的确是算不出来,只盼望这阵法有异动之前,我能探知到昆仑山上一些机密所在。可恨凌御记恨上我,这才不敢探查山上诸多隐秘,否则便真被当做奸细处理了。”
然而他这幅样子却是瞒不过别人去。霄风日日追问他为何憔悴如斯,他只推说是清静经中有些问题想不明白,虽骗不过霄风,可这便是不愿说实话的意思,霄风见问不出来,便也悻悻然不再去问。
裴忱是停下了推演不假,可无法入定的状况还是没能改善,这一日他又从定中惊醒,尚还惊魂未定时,忽然见到眼前正站着一个人。
不是霄风,霄风对此无计可施,已经视若无睹了。
凌云瞧着他,神情有些凝重道:“我听霄风说,你这些日子都不能入定。”
“是推演不成,遭了些反噬。”裴忱对着凌云实话实说,只没有把实话全说出来,这似乎让凌云有些不满,他微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裴忱,半晌才道:“你算什么东西,算得这样狼狈?我记得裴氏对于什么能够推演而什么不能够,是有些心得的。”
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为免天不假年,裴氏的确有这样的规矩,可眼下裴忱是顾不得这许多的规矩,斗胆一算,才知道真不止是算不出来那么简单。
他苦笑道:“是弟子不自量力,也算是在推演天机吧。”
“说说看,什么天机值得你这样好奇。”
“自然是天下之乱。”裴忱神情肃然。“霄鹤在大光明宫被擒时,曾经吐露一点内情出来,她支持那五人篡位是为反攻昆仑,昆仑有九幽要的东西,而九幽一直在探寻某个上古阵法,这阵法便是来日天下大乱的根源。”
此话句句都是真的,但裴忱依旧没有提魔主,也没有问凌云这昆仑山上有些什么隐秘所在,他可以信任凌云,但这信任总是有限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凌云对他的话不会全信,那些此刻听来太匪夷所思的,就一定会被当成疯人的呓语。